油腻的灯焰在铁笼里跳跃,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勉强撕开酒馆深处的浓稠黑暗。空气粘滞厚重,劣质麦酒和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廉价烟草燃烧的刺鼻烟雾、还有一股若有若无、来自外面街道的、金属被缓慢侵蚀的甜腥铁锈味。
苏伊赛亚世界特有的、被诅咒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黑雨,永无止境的黑雨,敲打着屋顶的破铁皮,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那是苏伊赛亚星球无声的溃烂。
角落里,诺昂独自占据着一张瘸腿的木桌。粗糙的木纹映着昏黄的光,像干涸河床的裂痕。桌上只有一杯浑浊的液体,早已冰冷。
他半张脸隐在竖起的破旧外套领子投下的阴影里,只露出下颌冷硬的线条和一双眼睛。那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近乎纯粹的墨黑,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掉周遭一切微弱的光源。
偶尔,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暗金色流光会在他眼底最深处极快地掠过,快得如同错觉。
他像个凝固的影子,与角落里堆积的破烂木桶和废弃机械零件融为一体。酒馆里粗野的喧嚣、醉汉的呓语、掷骰子的脆响,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无法真正触碰到他分毫。
唯有他搁在桌上、被磨得发白的皮质手套包裹着的左手,指关节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叩击着桌面,发出几乎被噪音淹没的“嗒、嗒”声,是这片喧嚣孤岛里唯一的、有规律的节拍。
“喂!那边那个!”一个粗嘎的声音猛地撕破了浑浊的空气,像钝刀刮过铁皮。
一个身形壮硕如铁塔的男人摇晃着站起来。
他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从眉骨斜劈到嘴角的伤疤,随着他扭曲的笑容而蠕动,如同一条丑陋的活蜈蚣。
他叫疤脸布隆,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混不吝,仗着几分蛮力和改造过的合金臂膀横行霸道。他带着浓重的酒气,脚步踉跄却目标明确,径直朝着诺昂的角落撞了过来。
布隆身后跟着三四个同样面目不善的喽啰,脸上挂着看戏的、不怀好意的笑。酒馆里瞬间安静了大半,那些原本醉醺醺的目光清醒了几分,带着麻木的兴奋或不易察觉的畏惧,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在这片被黑雨和绝望浸泡的街区,一场廉价的暴力是仅存的、能让人短暂忘却痛苦的娱乐。
“说你呢!哑巴了?还是眼睛长在裤裆里?”布隆巨大的合金手掌“砰”一声拍在诺昂的瘸腿木桌上。
桌子猛地一跳,那杯浑浊的液体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粗糙的木纹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污渍。“这破桌子老子看上了!识相的,滚蛋!别让老子亲自动手给你挪窝!”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诺昂脸上,浓烈的酒臭和汗酸味扑面而来。
诺昂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仿佛凝固在阴影里,只有那墨黑瞳孔深处,一丝极细、极冷的暗金流火,无声地燃烧起来,如同冰层下涌动的熔岩。那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绝对的沉寂笼罩了这个角落。酒馆里残余的喧嚣彻底消失,只剩下黑雨敲打铁皮的单调声响,以及布隆粗重而带着酒意的呼吸。
“他妈的!”布隆被这彻底的漠视彻底激怒了。他脸上那条“蜈蚣”剧烈地扭动起来,眼中凶光毕露。
改造过的合金右手猛地从腰后抽出一把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锯齿匕首,刀锋上还沾着不知是什么的暗褐色污垢。“找死!”
匕首带着刺耳的破风声,毫不留情地朝着诺昂暴露在外的脖颈狠狠扎下!动作又快又狠,显然是街头生死搏杀中淬炼出来的致命一击。
就在那淬着幽蓝寒光的匕首尖端,离诺昂裸露的咽喉只剩下三寸距离时。
诺昂动了。
不是格挡,不是闪避。他的左手,那只一直搁在桌上、戴着磨白手套的手,以一种人类视觉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抬了起来。
不是挥拳,不是出掌。仅仅只是食指,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桌上灰尘般,朝着布隆握着匕首的合金手腕,轻轻一点。
指尖并未真正触及冰冷的金属。
一股肉眼可见的、粘稠如实质的灰黑色雾气,骤然从诺昂的指尖喷薄而出!那雾气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瞬间缠绕上布隆的合金手腕,并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顺着他的手臂急速蔓延而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布隆脸上狰狞的表情僵住了。匕首悬停在半空,距离诺昂的咽喉仅剩一寸。他浑浊的眼珠里,疯狂被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瞬间取代。
他张开嘴,似乎想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但喉咙里只挤出几声短促而诡异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抽气。
紧接着,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布隆那只被灰黑雾气缠绕的、粗壮的手臂,如同被投入了强酸之中,又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机。强韧的肌肉纤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塌陷下去,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皮肤瞬间失去所有光泽和弹性,变得如同晒干的树皮,灰败、干裂,紧贴在迅速萎缩的骨骼上。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合金部件,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腐朽的铁锈,光泽尽失。
这枯萎的过程沿着手臂飞速向上,爬过肩膀,向他的躯干和头颅蔓延。
布隆的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如同被无形的电流贯穿。他眼珠暴凸,充满了血丝,死死盯着自己那只正在迅速变成一截枯木的手臂。
喉咙里“嗬嗬”的声音更加急促、绝望。他想挣扎,想后退,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代表死亡的灰色雾气贪婪地吞噬着自己的一切生机。
他的身体开始佝偻,皮肤彻底失去血色,变得灰败、布满皱纹。壮硕的体型如同漏气的气球般迅速干瘪下去。
浓密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露出布满褶皱的头皮。短短几秒钟,一个凶悍的壮汉,就变成了一具皮肤紧贴骨架、眼球浑浊突出、仿佛在沙漠中风干了百年的可怖干尸!
“扑通!”
那具干枯的躯壳终于失去了支撑,直挺挺地向后栽倒,砸在满是酒渍和污垢的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朽木落地的声音。那把幽蓝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尸体旁边。
整个酒馆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看客脸上的麻木、兴奋、戏谑,全都凝固了,然后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撕裂、取代。
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所有水分、如同腐朽了百年的枯木般的尸体,又猛地抬头看向角落里的诺昂,如同看到了从深渊最底层爬出来的恶鬼。
几个布隆的喽啰早已吓瘫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深色的湿痕,浓烈的骚臭味弥漫开来。
他们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连滚爬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油腻的墙壁里。
诺昂缓缓收回了手指。指尖缠绕的那股令人心悸的灰黑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墨黑的瞳孔深处,那丝冰冷的暗金色流火也沉寂下去,重新化为深潭般的死寂。
他从始至终,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他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只是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他慢慢褪下了那只磨白的皮质手套。
掌心中央,赫然躺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不规则晶体。它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厚重的棕黄色,表面并不光滑,布满了天然形成的、棱角分明的切面。
此刻,这枚晶体正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土黄色光晕,如同拥有生命般,随着一种奇异的节奏缓缓脉动、流转。
土系世界晶石。
诺昂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晶石冰冷而坚实的表面。一种深沉、浑厚、如同大地本身脉动般的能量,透过指尖,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意识深处。
这股力量宏大、古老,带着泥土的芬芳与岩石的坚韧,与他体内那源自星球意志的审判、死亡、黑暗与圣光之力隐隐共鸣、交融,却又有其独特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就在他专注感受着晶石脉动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却与晶石本身大地脉动截然不同的冰冷意念,毫无征兆地、如同毒蛇的尖牙,猛地刺入他的感知!
那意念冰冷、滑腻,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和难以言喻的古老恶意。它没有具体的语言,只有一种纯粹的精神烙印,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脑海:
“它在看着你。”
这意念来得突兀,消失得也极快,仿佛只是一阵掠过心湖的阴风。但它留下的寒意,却比布隆尸体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诺昂的血液。
他摩挲晶石的手指骤然停顿。
墨黑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深潭般的死寂被瞬间打破,一丝惊疑和前所未有的凝重如闪电般掠过眼底。
谁?
那个自称星球意志的伪神?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合拢手掌,将那枚散发着温润黄光的土系晶石紧紧包裹。掌心传来的坚实触感和大地脉动般的能量,稍稍驱散了那缕诡异意念带来的阴寒。
他重新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死寂一片的酒馆。
每一张惊骇欲绝的脸孔都映入他眼底: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喽啰;吧台后脸色惨白如纸、攥着抹布指节发白的酒保老乔伊;角落里一个死死捂住自己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的干瘦老头;还有几个缩在阴影里、眼神闪烁、似乎想溜却又不敢动弹的雇佣兵打扮的男人……
恐惧。纯粹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恐惧。但诺昂没有在他们眼中看到任何异常,没有那种被更高意志操控的呆滞或狂热。只有对刚刚发生的、超出他们理解范畴的恐怖死亡的原始畏惧。
那道意念的主人,不在这里。或者说,它无处不在,如同悬在苏伊赛亚上空的、无形的黑雨。
诺昂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酒馆那扇布满油污、被黑雨不断冲刷的破旧木门上。门缝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是风。
极其轻微,如同落叶拂过地面。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酒馆内浑浊的空气和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捕捉到门缝下那一闪即逝的细节。
一截衣角。
一截布料极其考究、在昏暗中依然能分辨出是某种昂贵丝织物的衣角。
它并非静止不动,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谨慎的速度,正从门缝下抽离,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衣角的边缘,一个图案在污浊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一个扭曲的、如同新月与利爪融合的暗纹,用银线绣成,边缘似乎还点缀着细微的星辰。
那图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古老和隐秘的气息,与这肮脏混乱、充斥着劣酒和恐惧的底层酒馆格格不入。
圣殿骑士团?那群自诩为星球意志守护者的白袍秃鹫?
诺昂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压了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底深处,那刚刚沉寂下去的暗金色流火再次无声燃起,比之前更加幽邃、更加危险。
布隆的尸体还在地上散发着枯朽的气息。酒馆里弥漫的恐惧几乎要凝固。而门外,冰冷的窥视如同跗骨之蛆。
他慢慢将土系晶石揣回怀中贴身的口袋。那浑厚的大地脉动紧贴着他的心脏,带来一丝沉甸甸的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头那愈发浓重的阴霾。
风暴,要来了。而且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更诡异。
他重新戴上了那只磨白的皮质手套,动作一丝不苟。然后,他缓缓站起身。瘸腿的木桌在他动作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一动,如同在凝固的恐惧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那些瘫软的喽啰发出更加惊恐的呜咽,拼命往后缩。吧台后的老乔伊浑身一哆嗦,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那个捂嘴的干瘦老头更是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诺昂无视了这一切。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酒馆,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污秽的木门上,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外面黑雨中潜藏的身影。
没有停留,没有言语。他迈开步子,朝着酒馆的后门方向走去,步履沉稳,踏过地上混合着酒液、污垢和无形恐惧的泥泞,没有再看地上的枯尸一眼。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酒馆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通往酒馆后方污秽小巷的后门。
一股裹挟着浓重金属锈蚀气味和黑雨腥气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动了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
门外,是苏伊赛亚永无止境的黑夜,和那永不停歇、仿佛要淹没一切的黑色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