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初夏,蝉鸣聒噪,阳光白得晃眼,空气仿佛凝固着滚烫的柏油味。北电校园空了大半,只剩下零星的留校生和暑期项目的参与者。玉兰树枝叶繁茂,在5月份的烈日下投下浓密的、墨绿色的阴影。
从《暗涌》的浪潮中退出,也没有在学校待多久,就一头扎进了金蔓母亲苏青牵头、多位戏剧界大拿共同指导的“青年戏剧人才孵化计划”——一个为期六周的封闭式高强度话剧工作坊。地点选在城郊一处僻静的艺术园区,远离都市喧嚣。
工作坊的主题是“肢体与空间的诗性表达”,探索非传统叙事和先锋戏剧语言。卯书云每天的生活被形体训练、即兴创作、文本解构、小组讨论填满。汗水浸透了练功服,肢体在极限拉伸中寻找新的可能性,大脑在抽象的概念和具象的表演中高速运转。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汲取着来自不同流派、不同背景导师的养分,也在与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青年演员碰撞中,不断打破自己固有的表演框架。
傍晚,园区露天剧场。没有灯光,只有天边燃烧的晚霞和初升的星辰。卯书云和几位学员正在进行一场名为“风·石·水”的即兴肢体创作。她褪去了沈静秋的优雅,剥离了林小雨的惊惶,此刻的她,更像一块被流水冲刷的卵石,或一株在风中舒展的植物。她的身体随着想象中无形的“风”流动、扭曲、定格;又如同“水”一般,在地面蜿蜒、汇聚、飞溅;最终化作一块沉默的“石”,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却蕴含着内敛的力量。没有台词,只有呼吸、肢体与空间的对话,在暮色中构成一幅充满原始张力的动态画卷。
汗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温热的石板上,瞬间蒸发。她仰头望着漫天渐次亮起的星子,胸膛微微起伏,眼神却异常清亮。这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角色外壳的、回归表演本源的探索与释放。颈间那条轻薄的玉兰丝巾,在晚风中轻轻拂动,像一片不肯降落的羽毛。
*
与此同时,另一端,时代少年团的演唱会正进行到最炙热的阶段。巨大的体育场座无虚席,炫目的灯光撕裂夜空,震耳欲聋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严浩翔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将他笼罩,汗水浸湿了发梢和演出服。他精准地完成着每一个舞蹈动作,歌声透过顶级音响传遍全场,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属于舞台王者的灿烂笑容,眼神明亮,与台下数万双狂热的眼睛交汇,点燃一波又一波的尖叫浪潮。
“严浩翔!严浩翔!严浩翔!” 呼喊声如同海啸。
后台休息室,短暂的换装间隙。喧嚣被厚重的门板隔绝了大半,只剩下鼓膜里嗡嗡的回响和急促的喘息。严浩翔瘫坐在化妆镜前的椅子上,任由造型师快速补妆、整理发型。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难掩疲惫的脸,眼底的红血丝在强光下无所遁形,笑容褪去后,只剩下生理性的倦怠和一种深沉的疏离感。
助理递过来水杯和润喉糖。他机械地接过,灌了几口水,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他剥开糖纸——是卯书云在学期末最后一次放进他抽屉的那种老字号梨膏糖。熟悉的清甜微凉在舌尖蔓延开,带着一丝药香,像一道细微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刺破了后台混沌的疲惫感。
他捏着那颗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糖纸。手机屏幕亮着,是工作群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和注意事项。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置顶的、却许久没有对话的聊天框。上一条信息,还停留在几个月前,他发的一张巡演城市雨夜的模糊照片,她回了一个玉兰花苞表情。
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他能说什么?问候她的工作坊?显得刻意又苍白。分享巡演的喧嚣?与她沉静的追求格格不入。倾诉疲惫?更显得软弱和不合时宜。
那道被他亲手筑起的、名为“远离”的屏障,此刻像一堵冰冷的玻璃墙,将他困在了这喧嚣的孤岛之中。他渴望靠近那沉静的灯火,却又害怕自己的喧嚣和复杂,会惊扰甚至灼伤那份纯粹。这种矛盾,比连轴转的行程更让他心力交瘁。
“翔哥,该上场了!” 助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严浩翔猛地回神,将剩下的半颗糖塞进嘴里,迅速收敛起所有外泄的情绪。镜子里,那个光芒四射的舞台偶像瞬间归位。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能量,大步走向通往舞台的通道,将所有的疲惫、困惑和那丝隐秘的渴望,再次深深埋藏。
门打开的瞬间,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再次将他吞没。
工作坊的周末是难得的喘息。卯书云回到市区租住的小公寓。房间里整洁依旧,窗台上的玉兰小苗又长高了些,翠绿的叶片在阳光下舒展。
门卫大爷笑呵呵地递给她一个包裹:“卯姑娘,上海来的!你外婆寄的!”
包裹沉甸甸的,拆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各种物品:
* **几大包密封好的、外婆亲手晒制的栀子花干、菊花干和薄荷叶。标签上写着:“泡茶,清心下火,防暑。”
* **一个精致素雅的青瓷茶盏。盏底烧制着一朵小小的、釉下彩的玉兰花。
* **几本关于敦煌艺术、佛教造像和西域文化的厚重书籍。显然是舅舅卯文洲的手笔。
* **一条全新的、真丝与亚麻混纺的玉兰提花丝巾。 质地比之前的更轻薄透气,颜色是夏日专属的月白与浅蓝交织,玉兰花纹若隐若现。附着一张奶奶沈静仪的字条:“囡囡,暑天用,清爽。”
* **一小罐父亲卯文渊寄来的、研磨得极其细腻的“星尘”标本(某种特殊矿石粉末)。 标签上写着:“置于案头,静心凝神。如观星河。”
* **还有一小盒…上海老字号的梨膏糖。** 外婆的字条:“念你。”
卯书云将栀子花干放进青瓷盏中,注入热水。清雅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她系上那条新的玉兰丝巾,丝滑冰凉的触感贴在颈间,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她坐在窗边,翻开一本敦煌画册,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栀子花茶。栀子花的甜香,玉兰丝巾的清凉,书页间沉淀的千年佛韵,父亲“星尘”的微光,外婆梨膏糖的熟悉味道…来自家人的、无声而熨帖的爱意,如同涓涓细流,温柔地包裹着她,洗去高强度工作坊带来的疲惫与紧绷。
手机响起,是视频通话请求。来自沈腾。
卯书云有些意外,接通。
屏幕里,沈腾似乎在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房,穿着舒适的亚麻衫,手里端着一杯茶,背景是满墙的书架。他看起来气色很好,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闲适。
“书云,没打扰你吧?”沈腾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平缓低沉的调子。
“沈老师,没有。刚休息。”卯书云将手机架好。
“听苏青说了,你在她那个‘魔鬼训练营’?”沈腾喝了口茶,嘴角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怎么样?还活着吗?”
卯书云浅笑:“还活着。收获很大,就是有点…烧脑。”
“烧脑就对了。”沈腾点点头,“跳出舒适圈,才能看到新东西。苏青那人,眼光毒,下手狠,但东西是真的好。跟着她磨一磨,没坏处。”他顿了顿,看着屏幕里卯书云沉静却难掩求知若渴的眼神,语气认真了些,“不过,书云,记住一句话。张弛之道。别把自己绷得太紧。表演这行,是长跑,不是冲刺。有时候,停下来,喝杯茶,看看天,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他举起手中的茶杯,对着镜头示意了一下:“就像这茶,急不得。得慢慢品,滋味才出得来。”
卯书云看着沈腾手中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再低头看看自己手边青瓷盏里盛开的栀子花,心中微动:“谢谢沈老师,我记住了。”
“嗯,”沈腾满意地点点头,“对了,敦煌那个本子,金蔓那丫头跟你提了吧?野心不小。本子我看了个梗概,有点意思。不过难度也大,对演员的文化底蕴和肢体表现力要求极高。等你工作坊结束,有兴趣的话,过来聊聊?”
“好。”卯书云应下。
又闲聊了几句近况,沈腾便挂了电话。没有过多的寒暄,但那份前辈的关怀和指引,如同他递来的那杯茶,温润而恰到好处。
初夏的时光在各自的轨道上飞驰。
卯书云在艺术园区里,时而化身戈壁的风,时而成为洞窟的壁画飞仙,在肢体与意念的极限探索中,拓宽着表演的疆域。汗水与灵感交织,疲惫与兴奋并存。她偶尔在深夜的露台,望着郊外格外清晰的星空,会想起严浩翔此刻可能在哪个城市的舞台上光芒万丈。那份困惑和疏离感,并未完全消散,但已被眼前更广阔的戏剧世界和自身更迫切的成长需求,冲淡了许多。她尊重他的选择,如同尊重表演道路上每一段独行的旅程。
严浩翔的演唱会和工作不断延伸。他在舞台上燃烧,在镜头前完美,在粉丝的尖叫中维持着顶流的荣光。只有深夜回到酒店房间,独自面对镜子时,或是在飞机起降的短暂失重瞬间,那份被刻意压抑的、对沉静港湾的渴望才会悄然浮出水面。他依旧会习惯性地在每一个城市的药妆店寻找那种老字号的梨膏糖,仿佛那是连接过去的一种仪式。他抽屉里那个贴着“回甘”标签的小玻璃瓶,始终放在背包最里层,从未打开,却也从未丢弃。
5月底,工作坊结束前的汇报演出。卯书云参与创作并主演了一部名为《沙·时》的十五分钟肢体短剧。没有台词,没有故事,只有舞者(演员)与沙、与光影、与时间的对话。她身着素麻长衫,在铺满细沙的舞台上,用身体诠释着沙的流动、堆积、被风塑造又被时间掩埋的意象。动作缓慢而充满力量,眼神沉静如古井,却又仿佛映照着宇宙洪荒。演出结束,掌声并不算热烈(先锋艺术总是如此),但导师们眼中闪烁着惊喜和赞许的光芒。
同一天,另一端,时代少年团本轮演唱会的最后一场安可舞台。烟花在体育场上空璀璨绽放,彩带漫天飞舞。严浩翔和队友们手拉手,向台下深深鞠躬,汗水与泪水交织。巨大的喧嚣中,他抬起头,望向被灯光染成紫色的夜空,胸膛剧烈起伏。一个漫长而疯狂的夏天,终于落幕。
回到后台,手机震动。是工作坊的学员群,正在刷屏汇报演出的片段和导师评语。有人@卯书云,发了一段《沙·时》的官方录制片段。
严浩翔点开。
画面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沙与光中沉静地舞动,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又超越语言。那种剥离了一切外在、回归本源的表达力量,像一道无声的惊雷,隔着屏幕,重重地击中了他疲惫不堪的心。
他久久地看着,直到屏幕自动熄灭。休息室里依旧喧嚣,庆祝演唱会圆满结束。他却感觉周遭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视频里那片沙海,和那个在沙海中沉静舞动的身影。
他攥紧了手机,指节微微发白。喉咙里,巡演期间过度消耗带来的灼痛感再次清晰起来。他下意识地摸向背包夹层,指尖触到了那个装着“卯氏特供”枇杷膏的小玻璃罐,以及…那颗写着“安”字的银杏叶书签。
盛夏的喧嚣终将散去。
卯书云将带着工作坊淬炼出的新感悟,走向金蔓充满野心的敦煌壁画世界。
严浩翔也将迎来短暂的休整,以及团队和个人发展的新规划。
两条奔涌的河流,在2025年酷热的初夏,依旧沿着各自的河道,沉默前行。玉兰在枝头静放,不问归期。而那静水深流之下的暗涌,是困惑,是疏离,是未解的羁绊,也是各自奔赴星辰大海时,无法斩断的、沉默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