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禁区》杀青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卯书云坐在角落，脸上挂着得体的、属于“卯书云”的温雅笑容，回应着导演叶瑄难得的赞许、朱一龙真诚的祝福、以及剧组同仁们的热络。香槟杯在她指尖冰凉，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像无声的汗。
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掏空了。不是表演的激情，而是支撑那极致撕裂表演后的某种根基。三个多月的炼狱，白茉莉的纯净、蝰蛇的暴戾、以及卯书云自身被反复拉扯的意志，在她灵魂深处留下了看不见的沟壑。杀青的轻松感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骨髓里渗出来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对劲”——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那个冰冷仓库的阴影里，没有完全回来。
杀青宴结束，卯书云几乎是立刻踏上了返回北京的航班。窗外的云海翻涌，她却毫无睡意，只是闭着眼，眉心无意识地蹙着。颈间，那条失而复得的玉兰丝巾，被她攥在手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温润的刺绣花瓣，汲取着一点微弱的安定感。
等待她的，是北京电影学院2022级表演系的毕业大戏——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她饰演仙后提泰妮娅，一个同样在魔法迷乱中身份错位、充满张力的角色。时间紧迫，距离公演只有不到一个月。
***
排练厅里充满了毕业季特有的、混杂着兴奋与焦虑的气息。同学们久别重逢，叽叽喳喳，讨论着实习见闻、毕业去向。卯书云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摊开的剧本上，也落在她略显苍白的侧脸上。她安静地听着导演阐述，偶尔在剧本上记下几笔，姿态依旧是那个大家熟悉的、温婉沉静的卯书云，表演系的标杆。
只有严浩翔，在她推门进来的第一眼，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不同寻常的“薄”。
她的笑容依旧得体，但眼底深处那抹属于卯书云的、温润沉静的光，似乎黯淡了些许，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倦怠。她听人说话时，偶尔会有一瞬间的失神，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那份游离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她坐下时，动作比平时慢了一拍，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重。
排练开始。提泰妮娅的戏份华丽而充满力量，需要在傲慢、迷乱、深情之间快速切换。卯书云的台词功底无可挑剔，对仙后气质的把握也精准到位。但当导演要求一段需要爆发力的、对奥布朗（仙王）表达愤怒的独白时，卯书云的声音在某个高音处，几不可察地飘了一下，气息出现了一丝不稳，虽然她立刻调整过来，完美地接了下去。
其他同学或许只觉得是状态稍欠，或者刚杀青回来还没完全调整好。但严浩翔的心，却微微沉了一下。他太熟悉卯书云在舞台上的状态了。她的控制力向来是教科书级别的，气息不稳这种低级失误，几乎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她不是“没调整好”，她是“透支了”。
休息间隙，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卯书云独自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微微仰头看着窗外的梧桐树荫，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她抬手，用指关节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动作很轻，很快放下。
严浩翔拿着两瓶水，状似无意地晃悠过去，停在她旁边，也看向窗外。他拧开一瓶水的瓶盖，递给她，声音是同学间寻常的语调，不高不低，刚好够她听见：“喏，刚买的，常温的。看你刚才念独白挺费劲的，润润嗓子？”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卯书云微微一怔，接过水：“谢谢。” 冰凉的塑料瓶身入手，她喝了一小口，温水滑过喉咙，确实舒服了些。她侧头看了严浩翔一眼，他正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干净利落，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这份恰到好处的、不引人注目的体贴，像一股无声的暖流，悄然注入她疲惫的身体里。
“刚杀青回来，就赶毕业大戏，是挺赶的哈。” 严浩翔依旧看着窗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她闲聊，“《纯白禁区》……听名字就挺重的。” 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语气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同学的关心。
卯书云握着水瓶的手指紧了紧，轻声“嗯”了一下。她不想多说，但这份不追问的懂得，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还好。提泰妮娅……也挺有意思的。” 她试图把话题拉回排练。
“是啊，仙后嘛，被滴了魔药爱上一头驴，够荒诞也够有劲儿。” 严浩翔终于转过头，对她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少年气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点细微的察觉从未发生，“加油啊卯老师，毕业大戏的台柱子，我还等着抱大腿呢！”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眼神坦荡，完全符合一个普通同学兼搭档的身份。
卯书云被他逗得浅浅笑了一下，那笑容终于抵达了眼底深处，虽然依旧带着疲惫的底色，但真实了许多：“你少贫。”
排练继续。卯书云打起精神，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提泰妮娅的角色里。然而，那份深层的疲惫和对《纯白禁区》残留情绪的消化，如同沉重的沙袋，拖拽着她的精力。在一次复杂的走位调度中，她脚下微微一绊，虽然立刻站稳了，但那一瞬间的踉跄，还是落在了严浩翔眼里。
中场休息的铃声响起。卯书云走到自己的包旁，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盒，倒出两粒，就着水咽了下去。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吃颗维生素。
严浩翔在不远处和另一个同学讨论着台词，眼角的余光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认得那个药盒，不是维生素，是一种非处方但效力较强的助眠药。他之前巡演压力最大的时候，医生也给他开过类似的，叮嘱过不能依赖，更忌讳在高强度工作期间频繁使用。他的心又揪紧了一分。
他没有立刻走过去。直到排练快结束，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他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卯书云旁边，一边往自己包里塞剧本，一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哎，卯书云，你上次说想看那本讲舞台能量调度的书，我好像带错了，带成另一本讲角色心理建设的了。你要不嫌弃，先拿去看？讲得还挺细的，里面有些放松训练的方法……可能对梳理角色情绪有点用？” 他从包里拿出一本不算太厚的书，书封很素净，递给她。
卯书云有些意外，她不记得自己提过要看什么舞台能量的书。但她看着严浩翔坦荡的眼神，再看看那本书的名字——《表演者内在花园：角色塑造与心理调适》，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是在借书，他是在用一种极其委婉、不伤她自尊的方式，递给她一个“休息”和“调整”的信号。
她接过书，指尖划过书封，感受到书页的厚度和纸张的质感，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和酸涩交织的涟漪。“谢谢，”她轻声说，这次的道谢，多了几分郑重，“我正好需要。”
“客气啥，同学嘛。”严浩翔摆摆手，背起包，朝她露出一个清爽的笑容，“走了啊，明天见！记得别熬太晚看剧本！” 他挥挥手，汇入离开的人群，背影挺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仿佛刚才那份深藏的温柔体贴从未存在过。
排练厅渐渐空了下来。卯书云独自坐在窗边，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低头，翻开严浩翔给的那本书，扉页是干净的，没有签名。她随手翻到某一页，上面正好讲的是“深度角色抽离后的自我修复”。她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铅字，感受着书页传递过来的、来自另一个人的无声关切。
身体的疲惫依旧沉重，精神上的“不对劲”也并未消失。但此刻，怀里这本书，和包里那瓶他递来的、早已不冰的温水，像两块小小的、温热的石头，悄悄垫在了她摇摇欲坠的基石之下。毕业大戏的舞台就在前方，她知道自己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而那份隐藏在“同学”表象下的、笨拙却无比贴心的守护，成了她穿越疲惫深渊时，无声却最有力的支撑。她深吸一口气，合上书，将那份暖意小心收好，起身走向门外渐浓的暮色。前路尚长，她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地，找回那个完整的卯书云。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