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高大的卷帘门被沉重的挂锁锁死,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如同给一个时代盖上了棺盖。
门内曾经轰鸣的机器,此刻死寂无声,像一头头沉默的钢铁巨兽,被遗弃在布满油污和灰尘的阴影里。
门上交叉贴着的白色封条,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两道冰冷的符咒。
陆振山站在紧闭的大门前,佝偻着背,几天前还意气风发的壮硕身躯,此刻像被抽走了脊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老。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夹克,手里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振山机加工厂”字样的旧帆布工具包,包里塞着他最后清理出来的、属于他个人的几件工具和杂物。
他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道刺眼的封条,浑浊的眼底翻涌着不甘、愤怒,还有一丝被深深掩藏的茫然。阳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折射出刺目的光。他站了很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薛柏站在几步之外。他没有看那封条,也没有看颓然的老陆,他背着一个半旧的、洗得发白的单肩帆布背包。背包不大,但看起来很沉。里面装着他的几件换洗衣服,那本至关重要的笔记本,几份关键的技术资料复印件,还有那个油纸包裹、装着两人全部“赌本”的沉重纸包。背包侧袋里,插着那支父亲留下的、笔身早已磨出温润光泽的老钢笔。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深色夹克,身形依旧挺拔,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只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冰冷。
眼神越过老陆佝偻的背影,越过那冰冷的封条,投向更远处。那里,是工业区边缘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正喷吐着黑烟,摇摇晃晃地停在简陋的站牌下。那是通往省城方向的车。
客车司机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刺耳的鸣笛声撕破了午后凝滞的空气。
薛柏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老陆那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那被阳光拉得长长的、写满落寞的影子。
他没有说告别的话,也没有安慰,有些东西,无需言语。
他迈开脚步,走向那辆喷着黑烟、即将载着他奔赴未知战场的长途客车,步伐沉稳而坚定,踩在满是碎石和尘土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走到车门边,司机斜睨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什么。
薛柏没理会,伸手抓住冰冷的车门扶手,一步跨了上去。
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瞬间,一直僵立在大门前的老陆,猛地转过了身,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已经踏上客车的薛柏,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颓丧,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悲壮的凶狠和托付。
“柏子——!”老陆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铁,却带着一种穿透空间的巨大力量,狠狠砸向车厢,“给老子杀出一条血路来!”
车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内外。
车厢内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汽油混合的浑浊气味。
薛柏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没有回头去看窗外老陆的身影,他只是将那个沉重的单肩背包放在腿上,双手紧紧抱着。隔着粗糙的帆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那叠钞票坚硬的棱角,那本笔记本质朴的厚度,以及侧袋里那支钢笔冰冷而沉实的触感。
客车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车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开始缓缓移动,尘土被车轮卷起,模糊了窗外的一切。
薛柏的目光透过布满灰尘和油污的车窗,投向外面飞速倒退的景象:死寂的厂房、冰冷的封条、老陆那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黑点的佝偻身影,还有更远处,那片庞大、冰冷、却又孕育着无数未知可能的工业丛林轮廓。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车厢浑浊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尘土和劣质柴油的味道,却仿佛点燃了他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火焰。
他抱紧了怀中的背包,那里面是断流的残骸,也是唯一的、滚烫的火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窗外,南方的阳光依旧炽烈,将远方的道路映照得一片刺目的白茫茫。
客车颠簸着,载着他,载着他背负的一切,轰鸣着,一头扎向那片未知的、注定布满荆棘与硝烟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