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铮那句“暂代江南道按察使司刑名仵作”的话语,如同沉钟,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震得我心神摇曳。按察使司的仵作!那是悬在江南道刑狱顶端的利刃!虽无品阶,其权柄之重,可剖开最深的黑幕,直抵真相的核心!
“民女沈忘机,愿为大人效命!愿以此身所学,穷究此案!令死者瞑目,生者无憾!必使——沉冤得雪,真相大白!”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滚烫的血里淬炼而出,带着父亲临终的嘱托,带着陈掌柜凝固的惊骇,带着周砚苍白冰冷的呼吸,重重砸在卫铮面前。
卫铮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片刻,那深邃的眼中,锐利之外,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果然如此”的了然。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对身边的老大夫沉声吩咐:“好生照料沈仵作,务必使其尽快恢复元气。所需药材,不计代价!” 说罢,他玄色的身影便如一阵风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空气中只留下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硝烟、墨汁和冰冷铁锈的气息。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与时间、伤痛和巨大压力的搏斗。老大夫的汤药苦涩无比,针灸刺入穴位的酸麻胀痛令人难耐,但身体里的寒气和疲惫,确实在一点点被驱散。按察使司的丫鬟伺候得极为精心,饮食清淡却滋补,暖炉终日不熄。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养伤,更是卫铮在最短时间内,将一个可用之兵推上战场的准备。
我强迫自己吞下每一口苦药,忍受每一次针扎。思绪却从未停止转动。父亲的“心口疼”药方——那三瓶救命的雄黄、甘草绿豆膏和草木灰,被卫铮派来的亲信取走查验。那本用命换来的账册,此刻想必正在按察使司最森严的密室里,被无数双精明的眼睛反复推敲,试图从中榨取出更多指向崔文焕及其背后势力的铁证。
而周砚……他的消息被封锁得极严。我只从偶尔路过门外、神色凝重的医官低声交谈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凶险”、“高热不退”、“金针度穴”这样令人心头发紧的字眼。每一次听到,都像有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心脏。那个在公堂上如同青松般挺立、在济世堂前从容不迫、在地底密室中拼死护住我的身影,此刻正徘徊在生死边缘。他昏迷前那句“账册……后面……还有……”如同一个悬而未决的钩子,死死勾住我的神经。后面还有什么?是更大的黑手?还是更致命的证据?
休养的第五日午后,卫铮再次踏入了我的房间。他身后跟着一位面容冷肃、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玄衣侍卫,手里捧着一个盖着黑布的托盘。
“沈仵作,”卫铮开门见山,声音比上次更加沉凝,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王德仁,开口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虽未完全吐露崔文焕藏身之处,但其构陷令尊沈巍、毒杀孙富仁、掩盖官仓贪墨的罪行,已供认不讳!铁证如山!”卫铮眼中寒光一闪,如同出鞘的利刃,“然,此獠狡猾,只肯认下王德仁自身所为,将崔文焕摘得干干净净!更言孙富仁确系令尊所毒杀,他不过是‘秉公执法’!”
“无耻!”我脱口而出,恨意如同毒藤缠绕心脏。
“所以,”卫铮的目光锐利地钉在我脸上,“我们需要更硬的铁证!能彻底钉死王德仁,更能直接撕开崔文焕伪装的证据!”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的侍卫。
玄衣侍卫上前一步,动作沉稳地揭开了托盘上的黑布。
托盘上,静静躺着几样东西。
第一件,是一个小小的、打开的白瓷罐,里面是深褐色的、散发着刺鼻辛辣和苦杏仁味的糊状物——正是我灌入周砚口中、敷在他伤口上的那种雄黄、甘草绿豆膏与草木灰的混合物!旁边还有一小撮单独包着的雄黄粉末。
“此药,”卫铮指着瓷罐,“经府内供奉名医及刑名老吏反复验看,确认雄黄纯度极高,配伍精妙,对砒霜、钩吻等剧毒矿物确有奇效!绝非寻常药铺可得!配制者,必是深谙毒理、且能获取上等雄黄之人!”他的目光如电,“令尊沈巍,身为仵作,接触毒物本在情理之中。但如此精妙的解毒方,如此高纯度的雄黄……其来源,绝不简单!这很可能,是他追查此案时,为自己准备的保命符!也或许是……他发现的另一条关键线索!”
我的心骤然收紧!父亲……他果然一直在暗中调查!这药方,就是指向毒物来源的线索!
第二件物品,是一小片被油纸小心包裹的、深蓝色的细密织锦碎片!正是陈掌柜临死前,从凶手崔文焕衣袍上抓下来的那片!碎片边缘,沾染着一点同样用油纸封存的、深褐色的粘稠污渍——那混合了牲口油脂、霉烂陈粮和河泥的特有标记!
“崔文焕所着之深蓝细锦,产自江宁织造局,非五品以上官员或巨贾豪商不可得!其衣袍上沾染的‘河泥’,经仵作查验,与官仓堤岸所用特制泥料成分一致,且其中霉烂谷物种类,与官仓被替换的陈粮完全吻合!”卫铮的声音冰冷如霜,“此物,是崔文焕亲临官仓、指挥销毁罪证的最直接铁证!亦是陈掌柜用命换来的控诉!”
第三件物品,则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根尾部带着一小撮诡异白羽的、通体乌黑的细针!幽蓝的针尖在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正是两次袭击、差点要了我和周砚性命的那种见血封喉的毒针!
“此毒针,”卫铮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针体乌黑,为陨铁掺以秘银所铸,坚韧无比,破甲穿骨!尾部白羽,乃漠北雪雕翼尖之绒,极其罕见!针上所淬之毒,名‘碧磷’,提取自南疆一种毒蛇与毒蟾混合之涎液,辅以数种剧毒矿物,中者立毙,无药可解!此物,非顶尖刺客或大势力圈养之死士不可得!其来源,极可能直指崔文焕背后更深、更可怕的势力!”
陨铁秘银!漠北雪雕绒!南疆碧磷毒!每一样都透着令人心悸的昂贵和隐秘!这绝不是清河县一个漕运文吏能拥有的东西!崔文焕的背后,果然盘踞着更加恐怖的阴影!
卫铮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我的肩上:“沈仵作,王德仁虽认罪,但崔文焕潜逃,其背后势力尚未完全浮出水面。此案,远未结束!而关键,或许就系于一人之身——”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砸落:
“孙富仁!”
“孙富仁身为崔文焕‘白手套’,是整条贪墨链条的关键一环!其死因,表面是急性砒霜中毒,死于令尊沈巍‘毒杀’之前。这本是王德仁构陷令尊的核心‘铁证’!但,”卫铮眼中爆射出洞穿一切的精光,“你当日在公堂之上,以剖腹验尸之法,断其死于进食后半个时辰内,时间与令尊‘自尽’相差一日有余!此乃推翻构陷、证明令尊清白的关键!”
“然而!”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沉凝,“王德仁今日在重刑之下,竟又抛出惊人之语!他言道,孙富仁暴毙当日,其胃中除未化点心外,曾见有极其微量的……‘碧磷’毒残留!此毒非清河县所有,乃崔文焕赐予孙富仁,用于胁迫不听话的仓丁!王德仁声称,孙富仁之死,或许并非砒霜中毒那般简单!很可能是……双重中毒!砒霜为表,掩盖更深层的‘碧磷’之毒!而这‘碧磷’毒,才是真正指向崔文焕的致命证据!”
双重中毒?!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我浑身剧震!当日在公堂之上,我切开孙富仁的胃,只关注了急性砒霜中毒的典型特征——黑血、未化食物、腐蚀性穿孔!当时恶臭弥漫,群情激愤,王德仁又欲杀人灭口,我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去进行更精细的毒理分析!尤其是对“碧磷”这种极其罕见、发作迅猛的剧毒!
如果……如果孙富仁胃中真如王德仁所言(尽管他是为了脱罪攀咬崔文焕),残留有微量的“碧磷”毒……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孙富仁很可能先被崔文焕用“碧磷”毒控制或灭口,随后又被灌下砒霜,伪装成被我父亲“毒杀”的假象!这就能解释为何崔文焕要急于除掉孙富仁这个“白手套”——因为他知道的太多,或者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更能解释为何崔文焕要处心积虑栽赃给我父亲——不仅要灭口,更要找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父亲指甲缝里的砒霜残留,很可能就是在孙富仁被强行灌毒时,父亲试图阻止或反抗所沾染!父亲……他当时可能就在现场!他目睹了孙富仁被毒杀的过程!所以他才会说“账册……对不上……要出大事”!所以他才会预感不测,提前将解毒药交给我!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崔文焕!好毒辣的手段!一石数鸟!
“沈仵作!”卫铮的声音将我从滔天的恨意中拉回,“王德仁此言,是真是假?是垂死挣扎的攀咬,还是确有其事?唯有再验孙富仁尸身!唯有你!唯有你那柄可令死人开口的刀,能剖开这最后的迷雾!”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沉甸甸的托付:“本官已命人将孙富仁尸身从义庄移出,置于按察使司殓房!清场戒严,只待你一人!”
“此验,关乎令尊彻底洗冤!关乎能否坐实崔文焕直接杀人之罪!关乎能否揪出其背后提供‘碧磷’毒的黑手!此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体的酸痛和虚弱在巨大的责任和恨意面前,显得微不足道。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带着灼热的愤怒和冰冷的杀意。
“民女领命!”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虚弱。
“好!”卫铮眼中精光爆射,“来人!为沈仵作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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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道按察使司的殓房,森冷、肃杀。巨大的条石砌筑,寒气仿佛能渗入骨髓。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石灰、草药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比清河县衙的停尸房,更宏大,也更压抑。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回响。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中央一张巨大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验尸台。台上,覆盖着一张崭新的白布。白布之下,是孙富仁那具异常肿胀、腐败的庞大身躯。
四周墙壁上,燃烧着数十盏巨大的牛油灯,将整个殓房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光线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卫铮并未亲自到场。他坐镇按察使司正堂,掌控全局。殓房内,除了我,只有两名卫铮最信任的、如同石雕般肃立的玄衣侍卫。他们站在远离验尸台的角落,气息沉凝,如同两尊守护的门神,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绝对的安静。绝对的肃穆。只有牛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我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走到巨大的金属台前。冰冷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刺激着皮肤。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石灰、草药和腐败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镇定的力量。
解开腰间一个崭新的布包。里面是卫铮命人为我准备的工具:大小不一的锋利柳叶刀、精巧的镊子、探针、银针、瓷碗、宣纸、笔砚……工具精良,远胜父亲遗留的简陋器具。
最后,我取出了那柄父亲留下的、陪伴我经历了停尸房惊魂、公堂搏杀、地底逃亡的柳叶形薄刃小刀。冰冷的刀柄握在手中,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残留的温度和嘱托。
爹,女儿来了。这一次,女儿定要为您,为所有枉死之人,剖开这最后的黑幕!
“刷——”
我猛地掀开了覆盖在孙富仁尸体上的白布!
腐败巨人观的恶臭瞬间汹涌而出!比公堂那次更加浓烈!尸体肿胀得更加骇人,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紫与墨绿交织的颜色,皮下大片的腐败静脉网如同扭曲的树根。口鼻处干涸的暗褐色呕吐物痕迹依旧刺目。
我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瞬间掠过尸体全身。腐败程度比公堂时更甚,但核心的解剖结构依然可辨。
没有犹豫。我拿起那柄熟悉的柳叶刀,刀尖在牛油灯下闪烁着森冷的光泽。左手按住冰冷滑腻、如同皮革般的腹部皮肤。
刀尖,沿着当日公堂上切开的那道旧创口边缘,稳稳地、用力地再次划了下去!动作更快,更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滋——”
粘滞的、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在死寂的殓房里格外清晰。腐败的皮肤、脂肪、肌肉层被再次切开。更加浓烈的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胃部腐败胀气形成的巨大鼓包暴露出来,上面布满了黑绿色的腐败斑块和渗出的暗红色腐败液体。
我迅速用镊子拨开粘连的组织,再次打开腹腔。胃,那个承载着最后秘密的器官,呈现在眼前。腐败程度严重,胃壁脆弱不堪,部分区域已经出现自溶和穿孔。大量粘稠的黑褐色腐败液体和未完全消化的糊状物(主要是霉烂点心和泥土砂石的混合物)淤积其中。
这一次,我不再关注那显而易见的砒霜中毒迹象。我的目标,是王德仁口中那微乎其微、可能存在的——“碧磷”毒!
“碧磷”毒,剧毒,发作迅猛。若真在孙富仁进食后不久被投毒,其残留极可能存在于胃内容物中,尤其是……未被剧烈胃酸和砒霜腐蚀破坏的、相对“新鲜”的胃底部区域!
我拿起一把小巧的银质刮勺,动作极其轻柔、小心地伸入那粘稠污秽的胃内容物中。避开大块的腐败物和砂石,精准地探向胃底皱襞深处。屏息凝神,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考古发掘。
刮勺在粘腻的腐败物中缓缓移动、刮取。每一次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破坏那可能存在的、比尘埃还要微小的证据。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汗水沿着我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牛油灯的光线似乎都凝固了。
终于!刮勺尖端,在胃底一处相对“干净”、被一团粘稠黑血包裹的角落里,触碰到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质地有些异样的……结晶状颗粒?极其微小,混杂在腐败物中,几乎难以分辨!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强压下激动,用刮勺极其轻柔地将那一点点带着周围粘稠黑血的物质,小心翼翼地刮取出来,放入旁边早已准备好的、洁白的细瓷碗中。
接着,我拿起一根特制的、极其纤细的银针。按照卫铮提供的关于“碧磷”毒特性的描述(遇银则黯,遇烈酒则显幽绿荧光),我将银针的尖端,轻轻探入瓷碗中那一点点粘稠的、带着结晶颗粒的提取物里。
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银针的尖端。
一秒……两秒……
在牛油灯明亮的光线下,那原本光亮的银针尖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迅速地……蒙上了一层黯淡的、带着诡异蓝绿色的灰翳!
遇银则黯!这是“碧磷”毒的特征之一!
巨大的激动冲击着心脏!但还不够!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我迅速拿起另一个小瓷瓶,里面是卫铮准备的、浓度极高的烈酒(烧刀子)。用一根干净的银针,蘸取了一滴烈酒,然后极其小心地,滴落在瓷碗中那一点点提取物上!
滋……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那滴烈酒落在粘稠的提取物上。
紧接着,在牛油灯的光线下,在白色细瓷碗的映衬下,那滴酒液浸润的提取物边缘,竟然……极其微弱地……泛起了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惨绿色荧光!
遇烈酒则显幽绿荧光!
“碧磷”毒!真的是“碧磷”毒!
虽然极其微量,但在如此精密的提取和测试下,其特性显露无疑!
孙富仁!他果然死于双重中毒!先被崔文焕用“碧磷”毒控制或灭口,再被灌下砒霜伪装现场!父亲沈巍,是清白的!他指甲缝里的砒霜,是在阻止这场谋杀时沾染!他是被栽赃陷害的目击者!
“找到了……”我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巨大的释然和更深的恨意。握着柳叶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刀锋在灯光下微微颤抖。
真相!这用血与火淬炼出的、冰冷而残酷的真相,终于被我握在了手中!
“崔文焕……”我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殓房冰冷的石壁,刺向那未知的黑暗深处,一字一句,如同刻骨的诅咒:
“你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