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碗中,那一点沾染着幽绿荧光的、混合着黑血的提取物,在牛油灯惨白的光线下,如同来自幽冥的控诉,无声地凝固着最残酷的真相。
孙富仁,死于双重剧毒。
砒霜为表,“碧磷”为里。
崔文焕,亲手种下这死亡的毒花,又用我父亲的血去浇灌,只为掩盖其滔天罪恶!
冰冷的恨意如同淬毒的冰棱,刺穿肺腑,冻结血液。我攥着那柄父亲留下的柳叶刀,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刀锋在死寂的殓房里微微震颤,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大人!”我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却如同出鞘的利刃,穿透殓房的森冷死寂,刺向角落里如同石雕般肃立的玄衣侍卫,“速禀卫大人!孙富仁胃底提取物,经银针试黯、烈酒显荧,确含‘碧磷’剧毒!王德仁攀咬崔文焕之言,非虚!此乃铁证!”
侍卫眼中精光爆射,没有丝毫迟疑,一人如鬼魅般闪身而出,沉重的铁门开合声如同闷雷滚过。另一人依旧按刀肃立,目光却如同实质般锁定了我手中的瓷碗,如同守护着这世间最珍贵的证物。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殓房内腐败的恶臭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牛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却漫长得如同一个轮回。
“哐当——!”
殓房沉重的铁门被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推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卫铮高大的身影如同裹挟着雷霆风暴,骤然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玄色常服,但此刻,那玄色仿佛吸纳了世间所有的煞气,眉宇间的威严如同实质的冰山,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刺穿人的灵魂!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殓房!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第一时间精准地锁定了我手中那个盛放着幽绿微光的细瓷碗!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验尸台前,甚至没有看孙富仁那敞开的、污秽的腹腔一眼。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在那一点微不足道、却足以撬动乾坤的荧光之上!
“确认?”卫铮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闷雷,带着一种金铁摩擦的质感。
“确认!”我将瓷碗双手捧起,迎向他那能焚毁一切虚伪的目光,“三重印证:其一,提取部位在胃底皱襞深处,避开砒霜主腐蚀区;其二,银针探入,尖端立黯,呈蓝绿色灰翳;其三,滴入烈酒,边缘显幽绿荧光!特性与大人所提供‘碧磷’毒描述完全吻合!微量,但确凿无疑!”
卫铮没有伸手去接瓷碗。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碗中那点荧光,仿佛要将它烙印在灵魂深处。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即将爆发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狂怒!那怒意之炽烈,让整个殓房的温度似乎都骤然升高!
“好!好一个崔文焕!好一个一石二鸟!好一个丧尽天良!”他猛地一挥手,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在空旷的殓房内轰然炸响,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传令!”
门口肃立的玄衣侍卫如同标枪般挺直!
“即刻飞鸽传书!八百里加急!通传江南道各府、州、县!水陆关隘!所有驿站!所有巡检司!所有卫所!”
“悬红万两!海捕文书,画影图形!缉拿要犯崔文焕!此獠身负弑杀朝廷命官(指周砚)、构陷忠良、毒杀证人、炸毁官仓、贪墨国帑、资敌叛国(指向其背后势力)等十恶不赦之大罪!”
“凡提供线索、助擒此獠者,赏!凡窝藏、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凡遇此獠拒捕,格杀勿论!取其首级者,赏金翻倍!”
“另,令按察使司所属,持本官令牌及此铁证(他目光如刀般扫过我手中的瓷碗)!即刻提审王德仁及所有在押案犯!撬开他们的嘴!本官要知道崔文焕所有可能的藏身之处!他背后那条提供毒针毒药的线!一条都不能漏!”
“此案,江南道按察使司,奉旨彻查!遇阻挠者,无论品阶,先斩后奏!”
“遵命!”玄衣侍卫声如洪钟,领命转身,脚步带风地冲了出去!那杀气腾腾的命令,如同无形的烽火,瞬间点燃了整个按察使司!
卫铮猛地转过身,那燃烧着雷霆怒火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中,有对铁证确凿的激赏,有对眼前这具污秽尸体的冰冷审视,更有一种破开迷雾、直捣黄龙的决绝!
“沈仵作!”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雷霆余威,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托付,“此验之功,足以为令尊彻底洗雪沉冤!然,此案未结!崔文焕未擒!其背后魑魅魍魉未清!你手中之刀,可敢再为本官,剖开这最后一层画皮?”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我的肩上:
“随本官升堂!当众再验孙富仁!将这‘碧磷’之毒,钉死在崔文焕的棺材板上!让这清河县的天,彻底亮起来!”
“民女,万死不辞!”我挺直脊背,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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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道按察使司正堂。
这里不再是清河县衙那逼仄的公堂。高耸的屋脊,巨大的蟠龙柱,森严的“明镜高悬”牌匾下,是按察使卫铮那如岳临渊的玄色身影。堂下两侧,肃立着按察使司最精锐的玄衣铁卫,腰挎狭锋长刀,目光如电,杀气凛然。堂外,被按察使司亲兵严密把守,隔绝了所有闲杂人等,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板。
大堂中央,依旧是那张巨大的停尸台。孙富仁肿胀腐败的尸身再次暴露在森严的公堂之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但这一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猎奇和恐惧,而是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肃杀!
王德仁被两名铁卫如同拖死狗般拖了上来。短短数日,他早已没了当日的官威,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官袍褴褛,浑身散发着牢狱的恶臭和刑讯后的血腥气。他看到台上孙富仁的尸体,看到卫铮那冰冷如铁的目光,再看到站在验尸台旁、手持柳叶刀、眼神冰冷的我时,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卫铮根本不屑看他一眼。惊堂木重重拍下,声音如同金铁交击,震得人心胆俱裂!
“带人犯王德仁!”
“罪官……王德仁……叩……叩见按察使大人……”王德仁瘫软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德仁!”卫铮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你构陷清河仵作沈巍,毒杀粮商孙富仁,栽赃灭口,贪墨枉法,罪证确凿!今日,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指使你毒杀孙富仁、构陷沈巍、炸毁官仓毁灭罪证的真凶,究竟是谁?!那‘碧磷’毒,从何而来?!崔文焕,此刻藏身何处?!说!”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向王德仁!他浑身剧震,涕泪横流,趴在地上如同烂泥:“大人……大人饶命!罪官……罪官都招!都招!是崔文焕!都是崔文焕指使的啊!孙富仁……孙富仁是他用‘碧磷’毒灭的口!那毒……那毒是他从一个叫‘乌先生’的南疆行商手里弄来的!沈巍……沈巍那晚撞破了他们给孙富仁灌毒……崔文焕就逼着罪官栽赃给他……官仓……官仓也是崔文焕怕事情败露,命令他的心腹炸的!罪官……罪官只是被他胁迫……罪官……”
“胁迫?”卫铮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如同刀锋刮过骨头,“好一个胁迫!那本账册上,你王德仁分得的脏银,可一点不少!来人!让他画押!”
早有书吏将写满供词的纸张送到王德仁面前。王德仁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在铁卫的强压下,用颤抖的手指蘸了印泥,在那决定他命运的纸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带下去!”卫铮厌恶地一挥手。
王德仁如同烂泥般被拖走,绝望的哭嚎声在森严的大堂里渐渐远去。
卫铮的目光转向我,如同点燃的火炬:“沈仵作!人犯已招供!然,口供尚需铁证佐证!孙富仁尸身在此!当堂验毒!让这死人,为他自己,为沈巍,为所有冤魂,开口说话!”
“民女领命!”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森严的大堂,冰冷的尸身,手握生杀大权的按察使,肃杀的铁卫……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但我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澄澈。
我走到验尸台前。拿起那柄柳叶刀,冰冷的触感带来绝对的镇定。这一次,我不再需要切开腹腔。目标明确——胃底提取物!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我拿起银质刮勺,动作稳定、精准地探入孙富仁敞开的腹腔,避开腐败最严重的区域,再次伸向胃底皱襞深处。屏息凝神,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刮取。放入新的、洁白的细瓷碗。
拿起新的银针,探入提取物。
银针尖端,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蒙上黯淡的蓝绿色灰翳!
再拿起烈酒瓶,滴入一滴。
那滴酒液浸润的边缘,在明亮的堂灯光线下,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地,泛起了一圈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惨绿色荧光!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按察使司正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那点幽绿的荧光,如同地狱之眼,在洁白的瓷碗中无声地燃烧!控诉着最卑劣的谋杀!
“铁证如山!”卫铮猛地从主位上站起,高大的身影仿佛要撑破这公堂的穹顶!他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裁决生死的无上威严,轰然炸响:
“崔文焕!弑杀朝廷命官!构陷忠良!毒杀证人!炸毁官仓!贪墨国帑!资敌叛国!罪无可赦!十恶不赦!传本官令!江南道全境,掘地三尺!必擒此獠!死活不论!”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恒星,扫过堂下肃立的玄衣铁卫,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中,是破开黑暗、涤荡乾坤的决绝:
“清河仵作沈巍,忠直蒙冤,今已昭雪!本官当奏明圣上,为其追封褒奖!其女沈忘机,临危不惧,智勇双全,勘验精微,屡立奇功!此案首功!当重赏!”
“至于你,沈忘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响彻云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开启新时代的力量:
“你手中之刀,可令死者开口,可令沉冤昭雪!此乃天授之能,亦是万民之幸!江南道按察使司刑名仵作一职,非你莫属!本官即刻上表,请朝廷册封!从今往后,持此刀,行此道!为生民立命!为死者代言!为这朗朗乾坤,斩尽魑魅魍魉!你,可敢担此重任?!”
可敢担此重任?!
卫铮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涤荡乾坤的决绝力量,在森严的按察使司正堂内轰然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上,也砸在这片被贪墨、鲜血和谎言浸染的土地上。
为生民立命!为死者代言!斩尽魑魅魍魉!
这不仅仅是一个官职的册封,这是一条用父亲的血、陈掌柜的命、周砚的生死、以及无数被掩盖的冤屈铺就的道路!是一条注定荆棘密布、却通向光明的道路!
我缓缓抬起头,迎向卫铮那如同燃烧恒星般的目光。手中那柄父亲留下的柳叶刀,冰冷的刀锋在堂灯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仿佛在无声地共鸣。
“民女沈忘机,”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淬火精钢,穿透了死寂的空气,“愿持此刀,承此道!穷尽此生,剖开迷雾,穷究真相!令死者瞑目,生者无憾!必使——沉冤得雪,天理昭彰!”
“好!”卫铮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赏与决断,他猛地一挥手,“此间事了!全力缉拿崔文焕!本官倒要看看,这江南道的天,到底藏了多少蛇虫鼠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