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先生

崔文焕被拖走时那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裹挟着“碧磷”毒发作的绝望与腥臭，在栈桥的血腥与硝烟中渐渐远去。夕阳的金红余晖泼洒在奔涌的漕河上，将翻腾的浊浪染成一片刺目的赤金，也映照着卫铮玄色衣袍上未干的血迹，如同泼墨的战旗。

他站在栈桥尽头，背对着我，身影如山，沉默地望着那吞噬了无数罪恶与生命的河水东去。风卷起他披风的边缘，猎猎作响。那沉默中，是雷霆过后的余威，是尘埃落定的肃杀，更是……对更深漩涡的洞悉与凝重。

“沈仵作，”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如同脚下的河水拍打着朽木栈桥，“崔文焕是钉死了，他背后那条提供‘碧磷’毒和毒针的线，还有那射冷箭灭口的‘乌先生’，才是真正啃噬国本的毒瘤。周主事昏迷前那句‘后面……还有……’，绝非虚言。这江南道的天，远未晴透。”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锚，将我刚刚因手刃元凶而激荡的心绪，重重地拉回现实。是啊，崔文焕不过是一条凶悍的恶犬，真正豢养恶犬、投喂毒药的饲主，还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周砚那未竟的话语，像一根无形的刺，始终悬在心头。

“大人，”我上前一步，声音在河风中显得异常清晰，“民女明白。此身此刀，但凭大人驱策。无论后面是什么，民女定穷究到底！”

卫铮缓缓转过身。夕阳的金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风暴沉淀，化为一种近乎于磐石的坚定。他看着我，目光在我身上那件按察使司仵作特有的、深青色镶黑边的公服上停留了一瞬（这是前日卫铮命人送来，代表着正式的任命），最终落在我依旧紧握的柳叶刀上。

“你的刀，能剖开最深的迷雾。”他微微颔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期许，“此案后续，勘验审讯，证据梳理，仍需你手中利刃。至于周主事……”他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色，“毒伤虽暂时压制，但深入肺腑，心脉受损，能否醒来，何时醒来……皆看天命。但本官相信，以他的坚韧，定能熬过此劫。”

天命……这两个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我攥紧了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周砚，你一定要醒来！

就在这时，栈桥另一端传来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一名玄衣铁卫快步走来，在卫铮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枚小巧的、沾着泥土的铜牌。

“禀大人！清理崔文焕落水时挣扎处淤泥，发现此物！”

卫铮眼神一凝，伸手接过。那是一枚比拇指略大的圆形铜牌，边缘古朴，正面阴刻着一个极其繁复、扭曲盘绕的图案，似蛇非蛇，似藤非藤，透着一股诡异阴森的气息。背面，则是一个清晰的小篆——“乌”！

“乌！”卫铮的声音陡然变冷，如同淬了冰，“崔文焕供出的那个南疆行商，‘乌先生’！这铜牌，是他的信物？还是……其背后组织的标记？！”

我的目光也死死钉在那枚铜牌上。那扭曲的图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邪异感，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这绝非寻常之物！它指向的，是比崔文焕更加隐秘、更加危险的黑暗源头！

“即刻拓印此图！”卫铮将铜牌交给亲卫，命令斩钉截铁，“传令按察使司所有卷宗房、江湖暗桩！给本官查！翻遍所有古籍、秘档、江湖轶闻！本官要知道，这鬼画符，到底代表什么！”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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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按察使司官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初歇却又暗流汹涌的紧绷。卫铮如同不知疲倦的战车，一头扎进了堆积如山的卷宗和密报之中。对崔文焕及其党羽的审讯日夜不息，惨叫声偶尔会穿透厚重的墙壁，带来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更多的名字、更多的线索被挖掘出来，指向更庞大的走私网络和更遥远的南疆。

我则一头扎进了殓房。送来的尸体不再仅仅是官仓爆炸和河道打捞的爪牙，更有几具是在追查“乌先生”线索时，离奇暴毙的线人和疑似知情者。他们的死状各异：有毒发身亡的，有被利刃割喉的，也有看似意外溺水或坠亡的。每一具尸体，都可能藏着指向那枚诡异铜牌和“乌先生”的蛛丝马迹。

我的刀，在冰冷与腐败中穿行，试图捕捉那无形的毒蛇留下的痕迹。压力巨大，殚精竭虑，但胸中那股为父亲、为周砚、为所有沉冤昭雪的执念，支撑着我。卫铮偶尔会来，带来审讯的进展或江湖暗桩传回的只言片语，但关于那枚铜牌图案，依旧如石沉大海。

休养的第十日清晨，我刚刚结束对一具疑似被“碧磷”毒灭口的小吏尸体的复验（其指甲缝里提取到极微量的、与孙富仁胃底残留物特性一致的毒物），疲惫地走出殓房。深秋的晨风寒冽，带着霜露的气息。

“沈仵作！”卫铮身边那位亲卫队长匆匆而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声音却压得极低，“周……周大人！周大人醒了！”

嗡——

仿佛一道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所有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冲散！

“真的？！”我几乎失声。

“千真万确！刚醒不久！按察使大人已经过去了！周大人……周大人指名要见您！”亲卫队长的眼中也闪着光。

没有片刻犹豫！我甚至来不及换下沾染着殓房气息的公服，跟着亲卫队长，几乎是奔跑着穿过重重庭院，冲向周砚养伤的那处最为幽静、戒备也最为森严的小院。

院门口肃立着四名气息沉凝如渊的铁卫。见到我和亲卫队长，无声地让开道路。

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房间光线柔和，窗户开了一条缝，透进清冷的空气。卫铮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床榻前。

而床榻之上——

周砚靠坐在厚厚的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嘴唇干裂，眼窝深陷，颧骨显得更加突出。那身青布直裰换成了柔软的白色中衣，更衬得他形销骨立。左肩伤口处厚厚的包扎依旧刺目。

然而，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深邃沉静、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眸，此刻虽然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深深的疲惫，却已恢复了神采！不再是昏迷时的涣散无光，而是重新凝聚了那种洞悉一切、冷静到近乎锐利的锋芒！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目光越过卫铮的肩膀，落在我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了。殓房的冰冷、栈桥的血腥、暗河的绝望、公堂的肃杀……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最终都沉淀在他那双清亮却承载了太多生死重负的眼眸里。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庆幸、后怕……种种情绪汹涌而上，堵在喉咙口，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仵作，”卫铮侧过身，脸上带着难得的、一丝如释重负的温和，“周主事刚醒，精神不济，但执意要见你。”

周砚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对我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示意我靠近的手势。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本就苍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快步走到床榻前。浓重的药味和属于他的、带着淡淡血腥与苦涩的气息将我包围。

“周大人……”我的声音有些发哽。

周砚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让他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慢些！别急！”卫铮连忙上前，想要扶住他。

周砚却微微摇头，倔强地用那只完好的手抵住胸口，强行压下咳嗽。他喘息着，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眸子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蒙上了一层水汽，却依旧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这目光之中。

他再次抬起手，这一次，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指向了我胸前——那按察使司仵作公服上，代表身份的深青色布料。

然后，他的指尖，极其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在虚空中，勾勒出三个无形的字。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笔都仿佛重若千钧，带着一种濒死挣扎般的专注和急迫。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额上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消瘦的颊边滑落。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颤抖的指尖。

第一笔，竖直而下——是“玉”字的起笔？

第二笔，回环曲折——像是“京”字的轮廓？

第三笔……一个点，然后斜斜向右下拉长……

当那无形的最后一笔落下时，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玉——京——观！**

他画出的，是“玉京观”三个字！

玉京观？！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带着冰棱的惊雷，狠狠劈入我的脑海！

江南道教圣地？皇家敕封？香火鼎盛？与世无争？

不！周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冒着伤势恶化的风险，指向这三个字，绝不可能是指它的表面！

难道……难道那枚诡异铜牌上扭曲的图案，竟与玉京观有关？难道那神秘莫测、提供剧毒的“乌先生”，其巢穴竟隐藏在皇家敕封、香火缭绕的道观之中？！难道崔文焕背后那更深的、更可怕的势力，其触角早已伸向了这象征着清静无为的方外之地？！

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比当初在官仓地下看到霉粮掺沙石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这简直是……灯下黑！是亵渎！是滔天的讽刺！

周砚画完那三个字，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瘫靠在枕头上，只剩下急促而微弱的喘息。那双刚刚恢复神采的眼眸，也因为巨大的消耗而再次蒙上了一层疲惫的灰翳，但他依旧死死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急切、确认，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沉重与警示。

“玉……京……观……”卫铮低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凝重。显然，他也看清了周砚的手势。这位执掌江南道刑狱、见惯风浪的按察使，此刻的脸色也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眼中翻涌着震惊、暴怒，以及一种被彻底冒犯的、冰寒刺骨的杀意！

香火鼎盛的皇家道观，竟是藏污纳垢、滋养剧毒、操控漕运贪墨的魔窟？！

这背后的水，深得足以淹没整个江南！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周砚微弱而艰难的喘息声，像鼓槌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我缓缓直起身，目光从周砚那急切而沉重的眼神，移向窗外。深秋的天空高远湛蓝，几缕白云悠然飘过。而在那看似澄澈的天空之下，在那钟磬悠扬、香烟缭绕的玉京观深处，又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黑暗与血腥？

手中的柳叶刀，冰冷的刀柄仿佛还残留着父亲的气息，也沾染着孙富仁胃里的污秽，更铭刻着栈桥上崔文焕灌毒时的绝望。此刻，这柄刀仿佛变得无比沉重，却又无比清晰。

它指向了新的战场——一个披着神圣外衣、却可能比官仓地底更加肮脏险恶的深渊！

“大人，”我转过身，迎向卫铮那翻涌着雷霆风暴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直抵黄泉的锐利与决绝，如同手中那柄饮过无数污血、终将斩向神魔的刀锋：

“这玉京观……民女，愿为前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