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永昌五十年冬,深夜。
朔风推开沉重的殿门的刹那,寒气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殿内,刚刚点燃不久的十六盏连枝灯有半数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熄灭,瞬间将半个大殿拖入昏暗。他站在门边的阴影里,袖筒深处,那份用特殊纽扣封缄的密诏玉轴,沉重地硌着手腕——那上面是皇帝洛君尧亲笔用蘸了人血的朱砂写下的绝杀密令。
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龙涎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但沈清秋还是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朽坏梅花般的甜腥。
“臣沈清秋,参见太子殿下,奉召侍读。”他垂首行礼,动作间衣袖不经意扫过书案,带起点点火星。
一张尚未燃尽的纸笺角翻转过来,露出半朵焦枯的梅花图案。那猩红的线脚,刺眼得像是凝固的血,又像是被踩碎的红梅尸骸……是当年苏菱歌亲手绣在他替洛冰河送药香囊上的样式。沈清秋心头一紧,十年前坤宁宫偏殿的凶险回忆瞬间刺破脑海——苏菱歌就是用这同色的线绣了遮掩解药的香囊,才助他险险逃过洛君尧的鸩杀。他回忆起当时场景,心中一怔,面上却不露声色,敛下所有情绪,重新垂下眸子。
摇曳的琉璃灯下,太子洛冰河挣扎着支撑起身体。他的唇边沾着血迹,更触目惊心的是缠绕在他腕骨上那三指宽、寒光凛冽的玄钢锁链!锁环深深嵌入蝴蝶骨下方的肌肉里,那是御造司特制的九机扣——除非从基座处整个撬碎,否则根本无法挣脱。他屈指抹去唇角血沫,手中捻弄的枯梅枝随着动作,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拖出断续的暗红血迹。
“父皇盘含里装着银枢机关,太高深莫测了?”少年的声音清越,像碎玉落在冰面上,尾音却带着一种近乎刻骨的冷漠与飘忽。那枯梅枝的头梢仿佛不经意地划过沈清秋垂落的袖口,尖端不偏不倚地“点”在了他袖子深处玉轴那微微凸起的硬扣上!
沈清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礼记》的书页迅速翻开到夹着“梅”字、“振振连枝梅”那部分。书页翻飞间,带着某种特殊药香的粉末簌簌抖落,精准地落入炭盆——那气味,正是当年苏菱歌假托水土不服,实则为掩盖避子药毒性的解药余韵。
“陛下忧心殿下。” 沈清秋向前一步,脚下的履无声地压过那截枯梅枝,力道看似温和却带出微不可闻的碎裂声。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药瓶,轻轻放在桌案一角:“陛下忧殿下夜寝咯血,特命臣送来安神散。”
就在药瓶搁下的瞬间——瓶底内藏的磁石突然发出“嗡”的一声轻鸣!
洛冰河手腕上的铁链骤然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厉啸!碗口粗的玄铁锁环如同被激怒的毒蟒,“哐当”一声暴起,带着千钧之势,凶狠地砸向那个药瓶!
间不容发!
沈清秋几乎在磁石嗡响的同时动了。玄色广袖猛地拂过书案,“哗啦”一声带倒了旁边的朱砂砚台!浓稠如血的墨汁飞溅而出,恰恰在药瓶上方形成一道墨色屏障。那毒蛇般扑来的玄铁锁链,被这股磁力带着墨汁猛地一吸、一偏,沉重的锁环险之又险地擦着洛冰河苍白的脸颊,砸在了青砖地上,溅起几点沾着墨的青碧碎屑。
巨大的冲力让洛冰河身体前倾,少年纤细的五指下意识地抓住了沈清秋束腰的玉带。
“师尊受惊了…”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额头几乎是抵在了沈清秋腰间——是密诏玉轴藏匿的位置!但在沈清秋看不到的角度,少年的小腹处肌肉绷紧,藏在袖中另一只手的指尖灵巧而迅速地一勾、一拧——
啪嗒!
腰带内侧的一颗暗扣应声断开!
一颗浑圆的、鸽卵大小的赤红火珠,“咕噜噜”滚落在地,正好掉进了炭盆边缘温热的灰烬里。
嗤——!
一声剧烈的爆响!灼热的金红色火星如同炸开的烟花,猛地朝四周迸溅!
沈清秋瞳孔骤然收缩——祁连阁中密报,已逝国后曾假作自焚,将磷火珠藏在口中!
该死的,百草门怎么没将这东西彻底销毁于这世间!
不待沈清秋细想,洛冰河竟顶着飞溅的火星又逼近一步!火光将少年抬起的脸映得轮廓分明,左手指着炭盆,语气随意却冰冷:“那灰盆太脏了,碍眼。”紧接着,右手却毫不掩饰地指向沈清秋藏着诏书的袖子,如同撕裂深渊的利爪:“不如把这污糟东西,一并烧了?”
沈清秋的反应快到了极点!他猛地转身,宽大的玄色氅衣如同张开的夜幕,瞬间将洛冰河裹进了自己身前。那力道,表面如同安抚受惊的孩子般轻柔地护住少年后脑,五指却穿过了对方凌乱的枯发。
就在这时——袖中的诏书玉轴“咣当”一声,毫无遮掩地重重磕在了少年冰凉的前额!
一滴殷红的血珠,混着诏书封函上剥落的细碎金粉,顺着洛冰河的鬓角沁入发丝。也就在那一瞥之间,“若有异动”后面的“立毙”二字,在灯火下像一条正在滴血的新鲜伤口!
四更寒风卷着雪屑穿透殿宇。
沈清秋微微侧身,从鬓边取下一根看似朴素的银簪,用它去轻轻拨弄灯芯跳动的火焰。火光跳跃间,清晰地照亮了他完美无瑕的下颌线条——那是祁门巧匠制成的九曲噬心针,簪尖细小孔洞内藏的剧毒,足以见血封喉。
洛冰河抱着双膝,像个无助的孩子般蜷在铺着草甸的地铺上,将刚刚还在流血时握过的那截枯梅枝,递向沈清秋。
“太傅的书香…染了这枯枝…”
那枯朽的梅蕊深处,微微张开了一点间隙!一根长约半寸、通体闪烁着幽蓝冷光的透骨毒针,赫然露了出来!它的尖端,与沈清秋那根噬心银簪的尖孔,在火光下严丝合缝地对准了彼此!
“劳烦太傅处理了吧?”洛冰河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片。
沈清秋捻起枯梅枝的尾部,手臂向前轻送。枯枝眼看就要碰到银簪的簪体——就在毫厘之间!
簪体内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机括弹响!针尖幽蓝的光芒瞬间熄灭,毒液像活物一样倒灌回暗槽的入口。而在枯梅枝内,那根刚露出寒光的毒针,已悄然缩回了芯蕊深处,被重新推到了洛冰河的掌心。
“殿下体虚畏寒,小心着凉。”沈清秋低沉的声音同时响起,玄色的袖口如同夜云般飘过,悄无声息地完全盖住了洛冰河握着枯梅的五指。与此同时,一颗赤红色的丹药圆润地滑入少年手中——是密诏玉轴暗格内所藏的假死药,“枕槐安”。
洛冰河捏碎丹丸外层薄薄的蜡封,仰头将药丸干咽下去。药丸入喉的瞬间,他迷蒙的瞳孔深处似乎闪过一丝异光。十年前那个绝望的夜晚,苏菱歌临死前偷偷塞进他衣领深处的,就是这个蜡壳的半边!
寒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刺耳的呜咽。炭盆里尚未完全熄灭的木柴被风一激,“砰”地爆开一团金红的火星。
“让臣为殿下挡挡风。”沈清秋的声音不容拒绝。他手臂一抖,宽大的葛布罩衣瞬间展开,如同垂落的暮色薄纱,将洛冰河的身形整个笼罩在一片玄色的私密空间里。
就在这看似周全的保护之下——他袖中的明黄密诏卷轴,“意外”地滑落出来一半!
“若此子拒药,立毙!”
六个朱砂大字,如同皇帝亲自动手刻下的新鲜血槽,灼烧着两人的视线!
枯梅的细枝立刻发出一阵急促的“悉索”轻响,洛冰河几乎是本能地用枝梢狠狠戳向那诏书上刺眼的“立毙”二字!
沈清秋的手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扼住了少年的手腕,力可碎骨。但就在指骨锁死脉搏的瞬间,他指尖暗蕴的真气猛地贯入洛冰河腕间命门——一股雄浑精纯的内力如江河破堤,瞬间冲散了刚刚随着毒针灌入少年体内的所有毒素!
炭盆的吸力让散落的诏书碎片如同灰蝶般卷入炽热的灰烬中心。
“殿下风寒侵体,神志昏聩了。”沈清秋的声音低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更像是最后的警告。
冰冷的朱砂大字“立毙”,在烈焰中只挣扎了瞬息,便彻底扭曲、融化,化为无形焦炭。只剩下边缘的两个字——“药拒”——在炭火的余烬里挣扎着成型,如同残喘的黑色飞蛾,带着火星,绝望地扑打着琉璃灯罩冰冷光滑的内壁。
风雪终于停歇的时候,沈清秋鬓边那根象征着死亡的素银簪,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殿内只剩一盏残烛在摇摆。洛冰河侧身躺在茵褥上,呼吸均匀,像陷入了沉睡。他的发间,赫然斜插着那半截染血的枯梅枝!而在无人能看到的、花蕊最深沉的阴影里,九曲噬心针那点冰寒的银芒,正死死地抵着他太阳穴上微微搏动的青色脉管。
半晌,见洛冰河一动不动,沈清秋才缓缓收回了护在他身前的手。他重新回到冰冷的书案前,抽出那卷密诏玉轴,将其严丝合缝地压回《礼记》宽厚的书脊中那个特制的凹槽之内,完全隐藏起来。
殿内彻底陷入昏暗的阴影里。
就在此刻,本该沉睡的洛冰河,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珠猛地转动了一下。在黑暗中倏然睁开!
他扯了扯冻得有些僵硬的唇角,心底冷笑翻涌。
这所谓的太傅……居然没杀自己?有意思。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无声地用牙尖磨了磨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余味。一个念头冰冷地砸进脑海:
碧绿的竹壳裹着暗藏的圭角吗……呵。
祁门走狗,其心必异——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前传打错了,沈清秋和祁瑶是受洛君尧威胁去监视太子和先帝,至于为什么我就不剧透了,祁瑶是男子啊不是女子,文中会有坚毅能干的女角色出现的,但是不是现在。Orz对不起啊啊啊。开了一章修罗场,写的我头脑发热头昏脑胀˃ ˄ ˂̥̥ 点点点赞评论转发关注,点点订阅点点收藏,感谢喜欢《问鼎·龙椅之下》的宝宝们~爱你们~对了,沈清秋的诏书为什么那么快就滑出来了,好难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