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深处,寒夜未央。
宫灯的光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晕开,却化不开殿宇间弥漫的凝滞。
洛君尧眼底淬着冰,身形微动,龙袍广袖带起的风刃般凌厉,将跪伏在地的祁瑶猛地掀飞出去。
咚!一声闷响撞在盘龙柱上,饶是祁瑶是习武之人,筋骨也禁不住这般帝王震怒的冲撞。他呛咳一声,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抬起头,目光如淬火的刀锋,毫不退缩地迎向那个立于丹陛之上的九五至尊。
“祁瑶,”洛君尧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在齿间碾磨过,“朕留着你,留着你那不成器的‘徒儿’至今苟延残喘,无非是你祁连阁这棵老树还有些残根败絮能为我所用。”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缓步走下玉阶,步履无声,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径直走到祁瑶面前。 阴影笼罩下来,如同无形的枷锁。
洛君尧俯下身,那张英俊邪魅的脸离祁瑶的面门只剩寸许,鼻尖几乎相触,温热的呼吸带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拂过祁瑶紧绷的脸颊,话语却如毒蛇吐信,冰冷噬骨:“否则,你以为你们在东宫鼓捣的那些蝇营狗苟,那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小伎俩,真能瞒过朕的眼睛?”
祁瑶喉头滚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未等他出声,洛君尧已伸出戴着翡翠扳指的手,看似随意地拍了拍祁瑶沾染了尘土的脸颊,那动作带着一种极致的羞辱意味,如同对待一件不合心意的玩物。
接着,他的手甚至覆上了祁瑶的头顶,掌心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如同揉搓一只不驯的兽。“还是说,”洛君尧的眼神更深沉了,带着蛊惑与威胁交织的复杂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诡异的追忆,“你也不想让他知道?那个被你视若亲子的‘好徒弟’……若知晓他的生身父母究竟是如何踏上黄泉路,尸骨何存?彼时,他该用何等眼神来仰望你这‘恩师’?祁瑶啊……”
他轻叹一声,手掌的力道微收,仿佛真的在规劝一位故交:“其实,我们何必闹到如此境地?遥想当年,你我,不也曾是……”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幽暗,“相处尚可的故人么。祁瑶,朕的耐性,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只要你安分守己,用好你手中的祁连阁,乖乖替朕办好差事……”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炽热而偏执,“把阿菱带到朕身边来!你只需做到这一点,朕便许你师徒平安,许这天下海晏河清!朕知道,你不是不识时务之人。”
“放你的狗屁吧!”祁瑶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焚尽眼前的虚空,“洛君尧!你给老子醒醒!苏菱歌她早就死了!在你那个可怜儿子才五岁那一年就咽了气!整整十年了!十年!你的心呢?被狗吃了吗?!她生前已被你折磨得形销骨立、生不如死!这十年来,你还像恶鬼一样缠着她不放!祁连阁又不是阎王爷开的阴间铺子,我上哪给你变出一个活生生的死人!!”
出乎意料的是,洛君尧脸上并无半分被冒犯的怒意,甚至连一丝涟漪也无。他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空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渗人。“粗野,一如既往地粗野……”他摇着头,眼中闪烁着某种病态的、近乎执迷的光芒,“才下葬五天,一具冰棺都未曾暖透的‘遗体’,竟能在短短时日内化为一堆森森白骨?祁瑶啊祁瑶,你的辩解,未免太过拙劣可笑。怪不得……”他忽然话锋一转,带着一丝阴冷的玩味,“沈太傅那清贵雅正的生父,当年……”
“住口!!” 祁瑶如同被滚油泼了心口,一声暴喝猛地炸开,目眦欲裂,“洛君尧!你也配提他的名字?!他是怎么死的,他的冤魂就在天上看着你!你这恶鬼!你这篡权弑亲的豺狼!你怎么有脸!!”
极度的愤怒让他浑身颤抖,仿佛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
回答他的,是一记裹挟着凌厉内息的窝心脚!
轰!
祁瑶的身体如同断线风筝,再次被狠狠踹飞,重重撞在另一根粗壮的柱子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左边肋骨,第七根、第八根……清晰的骨裂感传来,尖锐的痛楚直冲脑髓。这龟孙,下手狠辣,竟是断骨之击!祁瑶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落。他咬紧牙关,硬是将喉头汹涌上来的大股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五脏六腑翻搅如焚,面上却强自撑住,半分痛苦也不肯露。
洛君尧缓缓收腿,居高临下,看着强忍剧痛蜷缩在地的祁瑶,如同欣赏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短暂的死寂后,祁瑶抬起头,眼神锐利依旧,声音因剧痛而带着嘶哑,却掷地有声:“菱歌……的尸体,我会动用祁连阁在北洛的分部,以及边境诸国所有眼线去寻找。”他喘息着,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但洛君尧,今日你说出的话,许下的诺,最好如同镌刻在九鼎之上。若敢食言……”祁瑶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言如同淬毒的冰锥。
洛君尧脸上那邪魅的笑意更浓了,仿佛听到了最动听的情话,他愉快地甩了甩龙袍的衣袖:“好!很好!朕自然言出如山!不过……”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目光灼灼,“朕要的可不是一具冰冷的尸骨,也不是一堆辨不清面目的白骨。朕要她——活着!完完整整地活着!回到朕的眼前!”
祁瑶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与他对视。
洛君尧也不恼,轻哼起一支不成调的古怪小曲,带着胜利者的从容与一丝癫狂的愉悦,转身步履轻快地走上玉阶,仿佛方才的激烈冲突从未发生。
“来人!”洛君尧坐回龙椅,声音恢复帝王威仪,“送祁师回祁连阁静养!好生伺候着!” 脚步声响起,几名气息沉稳的宫廷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祁瑶身边,看似搀扶,实则禁锢。
东宫囚室,翌日破晓。
初晨的微光艰难地挤过蒙尘的窗棂缝隙,吝啬地洒落一丝苍白。
洛冰河躺在冰冷刺骨的草席上,眼睫颤动几下,缓缓睁开。幽暗光线下,那抹熟悉的竹青色身影依旧立在不远处,如同一道坚韧的屏障,又似一道无法逾越的渊薮。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昏睡初醒的沙哑和刻意的虚弱:“太傅……师尊?您怎么……还在此处守着……” 目光在沈清秋身上逡巡,似乎在探查他的神情有无变化,揣测昨夜自己的心思可有暴露。
然而,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沈清秋闻声转过身,步履从容,径直走到洛冰河那简陋得无法称之为床榻的草榻旁。
他没有弯腰,只是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薄草中的少年。那目光清冽,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刺人心。
他唇边习惯性的温和弧度依旧挂着,眼底却是一片霜雪般的清醒与锐利: “殿下,”沈清秋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空旷的囚室里砸下回响,“何不都坦诚些?昨夜寒梅映雪,月色尚可,殿下袖底那寸许锋芒,所指为何……难道还需臣点明么?”
他微微前倾了一点身子,这个角度恰好让晨曦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语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与近乎坦率的漠然:“虚与委蛇,彼此试探,这戏演得久了,台下看客恐也乏了。不如省却这些做给自己人看的功夫,你我都落得清净。”
洛冰河瞳孔骤然收缩,昨夜杀意泄露的画面瞬间在脑中回放。他眼神倏地阴晦下去,如同深潭投下巨石后翻涌起的浊流。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沈清秋的面容,从微蹙的眉峰到紧闭的薄唇,来回逡巡几遍——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虚假、试探或是恐惧的痕迹。
但,没有。
沈清秋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得可怕,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似乎厌烦了这无休止的猜忌与伪饰。
那不是装出来的,是长期周旋于多重漩涡中心所产生的、发自内心的疲惫。
确认了这点,洛冰河胸腔里绷紧的弦缓缓松了一丝,却并未完全松懈。他慢慢垂下眼睑,又缓缓抬起,眼底翻涌的暗潮归于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平静,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如钝器摩擦:“你……想要什么?”他直指核心,不再浪费半点气力。
沈清秋闻言,那点温和的假笑似乎真实了几分,竟像是对这直来直去的交流方式感到一丝满意。他没有立刻回答洛冰河,反而转身,目光扫过这四壁萧然的囚室,那积尘的窗棂,冰冷的草席,最后落回洛冰河身上,仿佛在无声陈述着对方此刻的困境。
“殿下此言,未免太过直白了。”沈清秋摇摇头,语气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沈某所求,并非殿下此刻囊中可予之物。只不过,殿下应知祁连阁立足江湖百年,自有其通天彻地之能,有些消息,非寻常渠道可窥一二。而这些讯息,祁连阁只做交易,或易物,或通事,金银俗物,不入吾阁之门楣。”他目光重新落回洛冰河眼中,带着一丝精明的、不容错辨的交易光芒,“巧的是,沈某手中,正握有或许能让殿下……辗转反侧、彻夜难寐的东西呢?”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洛冰河耳边!“辗转反侧、彻夜难寐的东西”?难道是…… 洛冰河心头狂震,几乎要从草席上弹坐而起!沈清秋是失心疯了不成?竟敢在这洛君尧遍布爪牙的东宫深处,与他这朝不保夕的废太子谈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这是自知死路一条,临了想拉一个垫背的陪葬?!
恐慌与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他强撑着便要挣扎起身,想冲到窗边看看是否隔墙有耳。 肩头却倏地一沉!
一只骨节分明、掌心温热的手掌,已轻轻按在了他的肩头。那力道不大,却有着奇异的稳定感,将他欲起的势头恰到好处地压了回去。
“别碰我!”洛冰河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挥臂将那只手打开,因惊怒而全身紧绷,对着沈清秋怒目而视,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
沈清秋收回手,并不介意那点推拒,反而轻轻弯起了那双总是蕴藏着无尽心事的眼睛,眼底掠过一丝近乎促狭的光。
“殿下稍安勿躁。”他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成竹在胸的笃定,“祁连阁即便如今风雨飘摇,却也并非什么路边的瓦舍勾栏。若连引开几个藏在暗处听墙根的暗卫的本事都欠奉,那沈某……”他微微一顿,唇边笑意加深,“也不会蠢到如此地步,来此与殿下‘光明正大’地谈这等条件了。”
他轻轻吸了口气,仿佛在思量措辞,也仿佛在权衡接下来话语的分量:“臣……确实是想与殿下做笔交易。不过……”
他再次俯下身,目光直视着洛冰河深不见底的、如寒潭般的眼瞳,缩短的距离让彼此的气息在微冷的空气中交织,“并非要殿下现在就能掏出什么真金白银的筹码。”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屑落入深井,“祁连阁,愿以全阁之力为抵押,为殿下寻得一个人真正踪迹——您的母亲,故国后,苏菱歌的消息。而殿下您,”沈清秋的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攫住洛冰河,“只需应允我,与我等共同谋取一件……天下至尊至贵之物。”
母亲……苏菱歌! 洛冰河只觉得全身血液骤然冻结,又在下一刻冲顶沸腾!他猛地抬起头,瞳孔急剧收缩成针尖大小,几乎失声——“她……还活着?!”
巨大的、足以瞬间摧毁理智的狂喜与难以置信的冲击,让洛冰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死死攥住了沈清秋的衣角!
粗糙的布料深陷进指腹,如同抓住了一根从天而降的、通往地狱彼岸的浮木。
喉间有千万个疑问、千万声呼号在翻涌,却被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极度的希望与深入骨髓的恐惧的漩涡死死堵住!他怕,怕沈清秋点头,带来的是彻底的疯狂;更怕他摇头,将他最后一点渺茫的念想也碾成齑粉。
指尖的力量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忽紧忽松。过了许久,久到沈清秋衣襟上的褶皱都被他无意识中揉捏得失去了原状,洛冰河才慢慢地、近乎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沾满草屑的掌心,声音艰涩得如同锈蚀的铁片刮过石面:“……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东西?”
殿内死寂,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窗外的光似乎又亮了些许,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沈清秋看着少年失态后强行压抑的低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他直起身,不再保持那个压迫性的姿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朗,如同玉磬敲击,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皇位。”
轰隆——!
这两个字不啻于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洛冰河的天灵盖上!饶是他心志坚韧,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也未曾料到对方所求之物竟如此——直取中宫,直指乾坤!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布满震惊与凌厉的审视:“……为什么?!”
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变调。为什么是祁连阁?为什么是他沈清秋?一个阁主高徒,一个臣子,竟敢在皇帝的眼下,对皇帝的儿子,提出谋夺那个至高之位的交易?!是陷阱?是试探?还是……当真如此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