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蝉鸣聒噪不休,似要将这太傅府屋脊的青瓦都掀飞了去。沈清秋于案前信手拨开一卷名家仕女图,指尖划过那精心绘制的丹青眉目,唇角勾起一抹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弧度。
日前那一番“苦心”,果然未尽全功。他精心搜罗的那些个世家名门闺秀的画像——或娴静如幽兰,或明艳若朝霞,可谓品貌家世皆是上上之选——结果呢?全被那位小殿下红着脸,连带着他这个始作俑者,一股脑儿给“请”出了寝殿大门。一句“一国之后也需个人心仪”,只换得门内一声羞恼的闷响,外加少年人赌气般陡然拔高、念得字字铿锵的《史记》书声。
“到底是脸皮薄些。” 沈清秋自语轻叹,指尖将那仕女卷轴推远,任其懒懒摊开在案几一角。窗外日影灼灼,知了声浪几乎要盖过他的低语。这选后之事,眼下,终究抵不过另一桩迫在眉睫的“债”。
“刀子嘴豆腐心”,这话在沈清秋嘴边滚了一圈,却未曾说给那别扭的少年听。沈清秋面上笑意浅浅,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却未减分毫。两月来,明里暗里,打探、疏通、修复,在洛君尧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尽力为那孩子斡旋出一线生机。殿门虽合,他亦自有法子护得他周全。
所幸,那看似疏离的少年,竟无师自通了某种表达“心意”的法子。自画像事件后,每日晨起,精致的食盒总会准时出现在沈清秋厢房门槛之外。送食人脚步如风,来去迅捷,唯恐被屋内的人捉了现形。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一句压得极低、又带着强装淡定的“爱吃不吃”,随着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一道遁入了墙角竹影里。
刀子嘴再硬,这默默捧上的温热膳食,便是那柔软心肠的一角悄然泄露。沈清秋倒也欣然领受这份别别扭扭的亲近,偶尔在饭桌上“不经意”提起,总能惹得洛冰河耳尖微红,目光闪躲,埋头扒饭之际还要嘴硬几句。每每此刻,沈太傅的眉眼便弯得更深,促狭之意毫不掩饰。
就在这表面风平浪静、少年心思百转千回的日子悄然滑过两月之后,北洛的酷暑攀至顶峰。蝉声嘶哑急迫,空气粘稠焦灼。终于,东骞国的消息如烈阳下的驿马,飞驰抵达。
那位专精于九枢机巧、为皇家御用的巧匠,到了。
祁言远。
这个名字沈清秋并不陌生。甚至熟悉。由同一位祁门大宗师教导,百名巧匠出师,此辈翘楚,便是他。也不知洛君尧是有意遗漏还是无心之失,竟没有将这条通向解困的路彻底堵死。沈清秋心念电转间,已将纷杂思绪按下,亲自迎至府门。
来人一身东骞常见的褐色短褂,风尘仆仆,身后背着个沉甸甸、颇为不起眼的粗布包袱。他身量中等,面容被日光晒得黝黑,唯独那双骨节分明、覆着厚茧的手,透露出十年磨砺的功底。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一口千年幽井,看人时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锐利,那是常年专注于精巧器物磨砺出的专注与冷冽。
沈清秋一袭青衫,于阶下含笑而立,风采卓然。他示意身侧面容沉毅的侍卫冬岩上前接过那匠人行囊包袱,自己则踏上一步,与祁言远并肩而行,步履沉稳。微微侧首,温言道:“师傅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府中已备下凉茶解暑,师傅不如先稍事歇息片刻?那扣环之事,想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敢问师傅尊姓大名?沈某也好称呼。”
祁言远眼皮微抬,那幽深的瞳仁在沈清秋脸上极快地扫过,声音低哑,带着舟车劳顿的疲惫,却也有种工匠特有的直接和不耐虚礼:“免贵姓祁,沈太傅客气了。”他并未行礼,只略颔首,“抬举二字不敢当。倒是你们祁连阁的密使传信时,言辞间十万火急,催得我马蹄子都快跑断了。如今到了眼前,太傅倒说不急了?合着这是待客之道,先晾着?”他顿了顿,语气平平,“先看人,再看物。茶,事毕再饮不迟。”说罢,对着西厢方向虚虚抱拳一礼:“请。”话音落,脚步已是稳稳迈入太傅府厚重而森严的门洞。
沈清秋面上笑容不变,心下了然。祁连阁?也好。是个听话的。他不再客套寒暄,引着祁言远穿庭过廊,直向西厢暖阁而去。祁言远步履无声,落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沉稳得仿佛丈量过千百回。那双冷眼不动声色地扫过府中亭台楼阁、护卫布置,脸上依旧无甚表情。
此时,西厢暖阁之内,帷幔半垂,光线幽暗。
宽大柔软的床榻上,洛冰河深陷在锦被之中。少年清隽的侧脸压在云纹软枕上,呼吸绵长安稳。这段时日,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沈清秋在府中无形中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那颗绷紧如弦的心似乎得了点喘息,睡眠竟难得安稳,比往日惯常起身的时辰,已迟了一个多时辰。
“笃笃笃……”
试探性的叩门声,轻轻响起。
床上的少年只是不耐地嘤咛一声,脸更深地埋进微凉的锦被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带着浓厚的睡意:“太傅……弟子……知晓《史记》的文义了……昨夜……您让弟子拜读的文章……也细细作了批注……”声音闷在锦被里,委屈又含糊,“容弟子……再歇……小半刻……”
沈清秋立在门外,听到这带着撒娇意味的嘟囔,唇角禁不住勾起一丝无奈的纵容。他眼神示意身侧静如枯井的祁言远稍待片刻,随即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内室,行至榻前。
锦被里只露出一小簇柔软的发顶。沈清秋眼中狡黠之色一闪,他弯下腰,伸出两指,带着点促狭逗弄的意味,精准地捏住了少年挺翘的鼻尖。
“唔——!”
呼吸骤窒,睡梦中的洛冰河难受地拧眉,脖颈下意识后仰想要摆脱那束缚。那作怪的手指力道并不重,却足以让他无法顺畅呼吸。他憋得难受,本能地张口想要大口喘气。如此折腾几下,终于在气闷与本能的双重夹击下,猛地掀开被子,长睫剧烈颤动,倏然睁开了那双还蒙着浓重水汽、迷离茫然的桃花眼!
模糊的视野里,正对上沈清秋那张凑得极近的、带着明显笑意的俊脸。
“太……太傅!” 洛冰河被骤然惊醒,又羞又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被捉弄的控诉,脸颊因憋气还透着红晕。
沈清秋这才松手,手指顺势在那微微冒汗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殿下这高卧东山,睡得倒是雷打不动,安稳得很。可惜,时辰到了。” 他直起身,姿态闲适地往床框上一倚,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洛冰河拥着被褥坐起身,一副睡眼惺忪、呆愣懊恼的模样,朗声道:“今日有贵客专为你而来,且速速起身梳洗。前厅备了些清粥小点,好歹用些垫垫肚子。至于更衣嘛……” 他目光在少年此刻中衣松散、玉色锁骨隐约可见的身上溜了一圈,笑意更深,“倒也省事,待会儿……终归是要脱的。”
洛冰河茫然地眨了眨眼,混沌的脑子还在努力驱散睡意,不明白太傅话中深意。更衣?脱?
沈清秋见他这副迷迷瞪瞪的样子,心中暗笑,也不再卖关子,敛了几分笑意,声音平稳地投下那枚惊雷:“今日,要替你取下背上那劳什子了。殿下,可要沉得住气,莫要哭鼻子方好。”
轰!
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洛冰河几乎是整个人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动作迅猛得差点连人带被翻落下床!他手忙脚乱地撑住床沿,惊惶褪去,那双瞬间清明的桃花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灼人的巨大狂喜光芒!
“真……真的?!!!” 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变形,带着一种破音般的锐利喜悦。他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摸自己肩胛骨的位置,手指碰到衣衫又猛地顿住,只是仰着脸,眼睛一瞬不瞬地死死锁住沈清秋,急切地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
“多大人了,一点芝麻大的事就这般喜形于色?” 沈清秋被他这反应逗乐,忍不住出言调侃,但语气里少了几分揶揄,多了几分罕见的安抚之意,“莫急,客人已在正堂等候。你先安心用些膳食,细细消化半个时辰。时辰到了,自会有人来唤你。”
“是!太傅!” 洛冰河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眼中的光芒灼亮得惊人。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也顾不得仪态,跌跌撞撞地冲向屏风后寻找衣物,哪还有半分睡意?巨大的希望如同沸水般在他心湖里翻涌奔突。
沈清秋看着少年仓促冲入内室的背影,唇角的弧度慢慢淡去。他无声地退出寝殿,轻轻带上房门,转向廊下抱臂而立、仿佛与这热闹隔绝的祁言远。
“让祁师傅久候。殿下刚醒,还需些许时间整理用膳。” 沈清秋解释道,神态自然地抬手,极其自然地想要扶上祁言远的臂膀引路,“走吧,师弟,我们先去正堂用茶……” “祁”字几欲脱口,又被他强行改成熟稔的称呼,带着一丝刻意拉近距离的亲昵。
然而,他的手掌尚未触及对方衣袖边缘——
祁言远的身形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微不可察地向后极轻微地一偏。同时,他的手掌快如闪电地抬起,精准地、无声地将沈清秋搭过来的手臂格挡开。那动作迅捷利落,如同拂开一颗挡路的小石子,又似纯粹嫌恶皮肤的无谓接触,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非粗暴推开,也绝不含一丝接受之意。
他的脸色依旧如常,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目光甚至没有片刻落在沈清秋身上,只从鼻腔中低低地“嗯”了一声,语调毫无起伏:
“知道了,师兄。”
三个字,平淡如常,却似在三伏天的暑热里,陡然掺进了一丝清冽山泉的冷意。
沈清秋的手悬在半空,指尖感受着那一瞬间空气的无形隔离。他面上并无丝毫尴尬之色,甚至那唇角的浅笑都未曾减去半分,仿佛方才那试探性的触碰与被回避的瞬间从未发生。他从善如流地收回手,姿态翩翩地在侧稍前半步引路,口中已自如地切换了话题,闲话起北洛近日的酷暑,东粤路途的辛苦。语调轻松,像是相熟同门重逢后的寻常寒暄。
祁言远不再开口,沉默地跟在沈清秋侧后方半步之遥处。目光沉静,偶尔才简短回应一句“尚可”、“无碍”,那视线却已习惯性地扫过太傅府庭院中回廊的精雕细琢、石板的纹理、以及某个角落侍卫肃立的身姿,如同在默记一张图纸上的标尺刻度。这位师兄的拉近乎,让他不适的,只是那些无谓的肢体接触罢了。
穿过光影交错的曲折回廊,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空气。沈清秋温润的目光投向庭院中一座嶙峋的湖石假山,似乎在专心品评那堆叠的妙趣,心中那根名为“生取九机扣”的弦,却在祁言远那毫无波澜的一句“师兄”之后,悄然绷紧。
嘶......
不能用那个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