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的二月，空气里总凝着股料峭的湿寒，细雨如织，无声浸润着姑苏一中仿古的青砖黛瓦。
高大的水杉初绽新芽，被雨水洗刷得苍翠欲滴，枝叶沉沉地低垂着，在教室宽阔的玻璃窗外投下斑驳晃动的青影。厚厚的玻璃隔绝了室外的清寒，凝结着一层薄白水汽。
教室里暖气充足，光影昏沉，一位历史老师正用温厚的嗓音讲述千年古都的兴衰。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课室的沉静。班主任推开厚重的木门，领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少年穿着明显不合身、稍显宽大的崭新校服，身量高挑，眉眼弯弯，嘴角噙着飞扬的笑意，仿佛将窗外阴郁的天色都点亮了几分。
“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魏婴。大家欢迎！”班主任说道。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魏无羡的目光却早已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靠窗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上。
是他。
肤色莹白胜雪，眼瞳色泽淡若琉璃。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无需言语，周身便流淌着一种难以触碰的清冷，如寒潭映月，又似雪岭孤松。
在这江南水乡的贵族学校里，藏青色的挺括校服被他穿出了不染尘埃的仙气。而魏无羡，像颗不安分的小石子，“噗通”一声，被命运精准地投入了他身边的位置。 凳子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嘎吱”声。
魏无羡毫不客气地坐下，身体微微倾向同桌：“你好同学？我是魏婴，字无羡。刚才老师叫你名字了？蓝湛？哇，这名字……真够特别！”他眨眨眼，在心里补了一句：人更是。
蓝忘机置若罔闻。他微微垂眸，修长的手指稳稳执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落下一个工整方正的字迹，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无声的拒绝非但没让魏无羡退却，反而点燃了他无穷的探索欲。在接下来转瞬即逝的两年姑苏时光里，蓝忘机成了魏无羡生活里最“特别”的固定坐标。
他会在蓝忘机专注解题时，冷不丁用笔帽轻戳对方紧绷的小臂：“嘿蓝湛，这电路图真不是你画反的？”会在蓝忘机午间小憩时，悄悄捏起小纸团，假意去触碰那白皙颈后一个若隐若现的淡青色云纹图案——那神秘的标记总是引他好奇。
“蓝湛蓝湛，”他笑嘻嘻地凑近，指尖又快又准地在那云纹上轻轻一戳，“你这纹身好酷啊！像云？还是浪？” “唔！”蓝忘机身体猝然绷紧，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猛地侧过头，浅淡的瞳仁骤然缩紧，冰锥般的目光裹挟着凛冽的寒意直刺魏无羡：“别碰！”声音低沉，却蕴着雷霆之怒。 死寂瞬间笼罩了教室。周围的同学动作僵住，连呼吸都放轻了。
后排的江澄和聂怀桑几乎是弹射而起，一把将还一脸茫然探究的魏无羡强行拽开，按回座位。
“魏无羡你找死啊？！”江澄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让你别惹那冰块脸！你耳朵聋了？！”
聂怀桑额头渗出冷汗，偷瞄一眼蓝忘机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羡哥！那、那不是普通的纹身！那是蓝家的……禁忌！那......那......”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
要真让魏无羡知道了，他不得炸啊！！！
这隐秘的铁律，成了姑苏一中人人皆知的“常识”，只除了魏无羡这个不安分的闯入者。他甚至觉得蓝忘机的反应太过激了点。
魏无羡的世界，从来就没有过恒定的坐标。
父母是冰冷商业版图上的两个枢纽，联姻后各自为战。幼时的他像个昂贵的行李箱，被不同城市的管家保姆轮流保管。小学之后，城市轮转愈发频繁。进入高中，则彻底“放养”，独自安排学业、生活、随性游荡。
姑苏这近两年的停驻，已是奢侈。而蓝忘机，成了他漂泊中唯一想要抓住的锚点。
他喜欢趴在课桌上，看蓝忘机被雨水打湿的侧影映在玻璃窗上，轮廓朦胧而清绝。
“蓝湛，”他突然开口，打破了自习的宁静，“你以后想去哪儿念书？我想去央美！拍废墟！那些废弃的工厂，荒芜的村落，岁月在上面刻下的痕迹……比什么艺术品都真实、都震撼！”他的眼中闪烁着光，仿佛已置身于那些荒凉而有力的场景之中。
蓝忘机的回应永远是无边的沉默。只在百日誓师那天，当所有人都需要在淡绿色的便利贴上写下梦想的坐标时，他才终于展露一角。骨节分明的手执着笔，沉稳落字：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物理系。
魏无羡眼疾手快地捕捉到，嘴角咧开一个得意的弧度：“嚯！蓝二公子目标高远啊！不过……你这双手，”他眼神促狭地扫过蓝忘机握笔的手，“真是好看，写物理公式可惜了，搞艺术多好？”
蓝忘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将那方小小的便利贴，仔细收进了书包最内层的夹层。
中考前的初夏，古色古香的长廊上，紫藤花瀑般垂落，散发着甜腻的香。魏无羡又一次被父亲助理急促的电话拉走了轨迹。北京的新项目需要他临时回去考试。
离开那天，他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脸，嘻嘻哈哈和班上同学告别。最后，他几步窜到蓝忘机桌边，身体前倾：“嘿蓝湛！小爷我要走啦！北京见？听说中科大离美院也不算远，说不定还能再看见你！”
他习惯性地想伸手拍拍那挺直的肩背，却在触及那双冰湖般的眸子时，手指尴尬地在空中顿住，最终化作一个夸张的鬼脸。
窗外的阳光穿透水杉的新叶，碎金般洒落。蓝忘机看着少年消失在门口那跳跃明亮的背影，阳光的光晕落在他浅淡的瞳底，似乎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漾开，旋即又归于深邃的平静。
两年光阴似流水掠过。
两年后，夏末秋初。四川，四姑娘山。
高原的秋意来得迅猛而凛冽。最后一丝夏日的温存被劲厉的山风撕扯得荡然无存。
蔚蓝的天穹浩瀚得近乎透明，压着巍峨耸峙的雪峰群顶。
群山仿佛巨神的脊梁，沉默地刺向天际。苍莽的原始森林覆盖着山腰，点缀着不畏风霜的野花——淡紫的龙胆，明黄的香柏，雪白的绒花在寒风中瑟缩。然而这寂寥的壮美之下，藏匿着刺骨的冷与无声的窒息感。
这里，是徒步者的朝圣之地，亦是凡人挑战极限的角斗场。
一行穿着统一冲锋衣、背负沉重行囊的少男少女，正由几位向导带领，沿着陡峭的山脊线，艰难地向大峰大本营跋涉。
他们是姑苏一中高中部的精英，此行是地学考察的最后一程。蓝忘机虽走在队伍前列，步伐依然沉稳，但细心看去，能发觉他薄唇紧抿，失去了血色，每一次呼吸都比平时更深切急促，胸膛起伏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
山风裹挟着细小的冰晶，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尖锐的刺痛。脚下是砾石混杂着初雪覆盖的小径，每一步都需分外警惕。
“大家小心脚下！前面那段碎石路特别滑！陈哥，看着后面的同学！王姐，注意中间！” 一个无比熟悉、充满蓬勃热力的声音，像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穿透呼啸的风声，钻入蓝忘机的耳膜。
他猛地抬起头，迎着刺目的高原日光，看向声音来处。
前方一块巨大的砾石上，蹲着一个穿着橙红色向导服的身影。他正利落地帮一位队员检查冰爪扣带，动作娴熟。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将他原本白皙的脸颊晒成了健康的麦红，那双标志性的桃花眼却在纯净蓝天的映衬下，比记忆中更加灿烂。
魏无羡！
魏无羡检查完队员冰爪，直起身，目光扫过队伍，恰好与蓝忘机的视线撞个正着。那双眼睛骤然睁圆，随即爆发出纯粹无比的惊喜光芒：“——蓝二公子？！真是你啊！”
他从砾石上一跃而下，橙红的身影在雪地的映衬下鲜艳如火苗。 几步就到了蓝忘机身前，魏无羡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束了几分。
属于向导的锐利取代了方才的惊喜，他仔细打量着蓝忘机的脸色——那异常的苍白，那过重的喘息节奏，都如警报般刺目。“蓝湛？”声音压低了，带着几分正经的关切，“你……不舒服？”
蓝忘机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了那灼灼的目光，声音因呼吸不畅而有些闷：“无碍。轻微……不适。”
话音里强撑的平静掩不住一丝紧绷。 队伍短暂休整后继续向更高处攀登。空气越发稀薄如纱，风声穿行在裸露的岩壁间，发出凄厉的长号。
海拔数字无情地攀升，蓝忘机的步履开始虚浮。眼前的雪峰之巅旋转起来，脚下的路在模糊的视野里扭曲、浮动。
剧烈的头痛和沉重的耳鸣如同无数细针攒刺，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灼烧干涸的肺叶，每一次迈步都像拖着灌铅的双腿在泥沼中跋涉。
接近峰顶的最后一段冰雪陡坡，仿佛是通往极限的门槛。
寒风更加肆虐，卷起浮雪，氧气稀薄到令人绝望。
蓝忘机终是支撑不住，身体猛地一晃，一手拄着登山杖勉强稳住，另一手紧紧按住剧烈绞痛的心口。
眩晕如同巨大的漩涡，瞬间将他所有的感官吸走，视野陷入一片旋转的黑暗与白光。
就在他身体不受控地向前倾倒，即将坠入冰冷深渊的前一刹那—— 一只有力而温暖的手臂，如同钢缆般稳稳地从侧后方托住了他即将失控下坠的身躯！ “蓝湛！”
魏无羡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和不容置疑的强势。 他甚至来不及等蓝忘机回应，立刻转头朝着其他向导和领队扬声喊道：“陈哥！王姐！我背这位朋友下去！他高反非常严重！”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迟疑。
话音未落，他已矫健地在蓝忘机身侧矮身蹲下，那橙红色的后背在苍茫的雪坡上，如同一扇倔强燃烧的生命之门。 他的语速飞快，安抚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蓝二公子！都这样了还想着登顶？你把向导当摆设啊？别跟我犟！上来！”语气是久违的严厉。
眩晕席卷着蓝忘机最后的意识，微弱的本能仍在抗拒：“不必……麻烦……我……”
“麻烦个鬼！”魏无羡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鹰，“你看清楚了东南西北没？你现在脸朝的是东边！我在你下面呢！少废话！赶紧上来，再耽误我扛你下去！”
说着，他已不由分说地伸出手，穿过蓝忘机的腿弯，一把将人往背上揽！
“——魏婴！” 惊呼与眩晕一同袭来，身体骤然腾空，毫无保留地贴合上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后背。
蓝忘机连虚弱的挣扎都显得徒劳。 魏无羡稳稳托住他，调整好姿势，同时另一只手已飞快地摘下自己腰间挂着的便携氧气瓶——已是最后的半瓶。
他动作麻利地拧开阀，迅速将面罩扣到蓝忘机口鼻上：“别慌！慢慢深呼吸！动作小点！”冰凉的氧气冲入灼烧的喉咙和肺腔，带来一丝珍贵的清明。蓝忘机立刻意识到这是对方最后的储备。
“委屈你了……用我的……” 魏无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但手上动作更稳，“人都顶上去了，备用的早光了。撑住！抱紧我脖子，我们立刻下撤！”
为了确认背上人的稳固，他习惯性地轻微向上颠簸两下。
这个动作让两人隔着厚实的衣物产生了更深的接触，蓝忘机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背部蓄满力量的肌肉线条。 下山的路比上山陡得多。
魏无羡小心而迅速地向下移动，冰爪踩在冰雪覆盖的陡坡上，发出刺耳的“咔啦”声。
寒风裹挟着雪粒刀子般割面而来。然而背上的人，体温却在急剧攀升。
魏无羡一边侧脸避开风雪的扑打，一边习惯性地开口，试图驱散紧张气氛：“我说蓝二公子啊，”声音在风中断续，“我这嘴巴生来就是说话的，你让它憋着，它可委屈坏了，这账你得……”
他带着笑意想回头看一眼。
然而，目光触及肩上的那张脸时，魏无羡嘴角那点僵硬的笑意瞬间冻结。
蓝忘机的头无力地垂落在他肩上，双眼紧闭，睫毛在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刚才因颠簸接触或许染上的那点红晕已然褪尽，连嘴唇都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
更让魏无羡心脏骤停的是——透过厚重的冲锋衣，他清晰无比地感受到，贴着自己后背的那片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在以一种极其疯狂、紊乱的节奏撞击着！那沉重而杂乱的“嗵——嗵！嗵嗵！”声，如同濒临极限的破鼓，昭示着心脏即将罢工的致命信号！
魏无羡的血液几乎在一刹那凝固！经历过无数次高山险情的他，太清楚这意味什么——致命性缺氧引发的心力衰竭就在眼前！
“蓝湛？！蓝湛——！”嘶吼穿透风雪，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惧，“看着我！醒醒！蓝忘机！不准睡！听到没有！！”
他疯狂地呼喊，目光迅速扫视四周——茫茫雪坡，除了呼啸的风雪和冰冷的岩石，空无一人。手机信号？在这绝境根本是奢望！
恐惧化为决堤的洪流，冲击着魏无羡的神经。
他侧脸贴上蓝忘机搁在他肩上的额头——一片滚烫！呼吸浅促得如同漏风的风箱，每一次都带着微弱的哮鸣。肺水肿合并心衰！这在高海拔地区是无解的催命符！
魏无羡的心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他迅速将最后的氧气再次扣紧在蓝忘机口鼻处，调到最大流量。
空气里只剩下粗粝的风声和他自己沉重如破锣的喘息。他猛地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寒气，肺部如同炸裂般剧痛。
再次背上蓝忘机时，魏无羡的声音贴着对方冰冷的鬓角响起，沙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赌咒的狠厉和哀求：“……蓝湛……你给我听好了……不准……不准用命跟我赌……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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