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武魂殿层层叠叠的尖顶与高墙吞没。唯有教皇书房的长明魂导灯,在深紫天鹅绒窗帘的缝隙间,漏出一线固执的暖黄。阿清静立在宽大的鎏金书案旁,身影被灯光拉得细长,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剑。他手中捧着一叠刚整理好的边境军报,指尖平稳地抚过纸张边缘,将其码放得一丝不苟。银发垂落,遮住了额心那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痕。空气里弥漫着比比东常用的冷冽熏香,混合着墨与纸张的味道。窗外,巡夜魂师的脚步声规律而遥远,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深紫天鹅绒的窗帘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并非被风吹动,而是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推开。一个身影踏着月色步入书房。来人穿着天斗帝国太子专属的明黄常服,金线绣制的云纹在魂导灯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他面容俊朗温润,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储君的谦和笑意,正是以“雪清河”身份行走于世的千仞雪。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书案后空置的教皇座椅上,随即才转向侍立一旁的银发少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探究。
“圣子殿下,深夜仍在为教皇冕下分忧,着实辛苦。”雪清河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属于上位者的从容与亲和。他缓步走近,步履无声,目光却如有实质,细细描摹着阿清低垂的眉眼、挺直的鼻梁,以及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的银发,像是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的成色。“听闻前日长老会上,殿下展露锋芒,威仪慑人。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气度,未来不可限量。”她的语调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叹,如同长辈对出色晚辈的嘉许。
阿清并未因太子的赞誉而抬眼。他保持着垂首的姿态,双手自然垂落身侧,如同最精密的魂导器械进入了待机状态。银色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隔绝了所有外来的视线与情绪。“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他的声音平稳干净,没有谄媚,亦无惶恐,像山涧溪流滑过冰凉的玉石,“一切荣耀,归于冕下。”每一个字都清晰、疏离,精准地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雪清河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在书案前站定,指节轻轻叩击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职责……荣耀……”她重复着这两个词,尾音拖长,带着玩味的思索,“圣子殿下对教皇冕下,当真是忠心耿耿,令人动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推心置腹的意味,“只是,殿下天资卓绝,生而不凡。这武魂殿虽大,却未必是唯一的天空。天高地阔,有些风景,或许在别处才看得更真切。”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阿清,试图捕捉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若殿下愿意,天斗帝国的大门,永远为殿下敞开。以殿下之能,何愁不能位极人臣,青史留名?甚至……”她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带着蛊惑,“获得真正的自由。”
“自由”二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书房内只剩下魂导灯芯燃烧发出的微弱噼啪声。窗外的月光被厚厚的云层吞没,室内的光线似乎也随之暗沉了几分。
阿清终于抬起了头。动作缓慢而稳定,如同冰川的移动。那双一直低垂的银色眼眸,此刻完全展露在雪清河的视线中。瞳孔深处,没有雪清河预想中的动摇、向往或贪婪,只有一片冰封的湖泊,寒冷、澄澈,映不出任何外物的倒影。他看向雪清河,目光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对方刚才抛出的不是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诱惑,而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太子殿下,”阿清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我的名字,是教皇冕下所赐。我的生命,是教皇冕下所予。我的位置,在冕下身侧。”他的视线没有丝毫偏移,直直迎向雪清河探究的目光,银眸深处仿佛有冰蓝色的火焰无声燃烧,“我的忠诚,早已刻入灵魂,只属于一人——教皇冕下,比比东。”他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如同在宣读不可更改的神谕,“天高地阔,与我无关。位极人臣,非我所求。至于自由……”他微微一顿,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纯粹,“在冕下身边,便是阿清唯一的归处。太子的好意,心领了。”
那“心领了”三个字,轻描淡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如同一道无形的界碑轰然落下,将千仞雪精心构筑的招揽之路彻底封死。
雪清河脸上的温润笑容,终于如同阳光下的薄冰,出现了一丝细微却真实的裂痕。那惯常的谦和面具下,一丝冷意如同毒蛇般悄然探出。她凝视着阿清那双冰封的银眸,试图从中找到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了磐石般的坚定。短暂的沉默在书房内弥漫开来,带着无形的压力。她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掌心柔软的布料。
就在这时,书房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推开。一身深紫教皇常服的比比东迈步而入,肩头似乎还带着一丝室外的清冷夜露气息。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室内,掠过脸上笑意微僵的雪清河,最终落在侍立案旁、姿态如常的阿清身上。那双深邃的紫眸在阿清脸上停留了一瞬,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年周身尚未完全散去的、那层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
“清河?”比比东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教皇特有的威仪,听不出喜怒,“深夜来此,可是天斗有要事?”他径直走向书案后的主位,深紫的袍摆拂过光洁的地面。
雪清河迅速收敛了眼底的冷意,脸上重新挂起无懈可击的谦和笑容,转身面向比比东,微微躬身行礼:“老师。深夜叨扰,实是听闻您尚未安寝,便想来请安问询。适才正与圣子殿下闲谈几句,殿下年少有为,忠心可嘉,实乃老师之福,武魂殿之幸。”她将话题轻轻带过,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试探从未发生。
比比东在宽大的座椅中落座,指尖随意地拂过阿清刚刚整理好的军报,目光却看向阿清,淡淡吩咐道:“阿清,去取本座明日议事要用的星罗边境魂师布防图来。”
“是,冕下。”阿清躬身应道,声音恢复了侍奉时的平稳温顺,方才面对雪清河时的冰冷仿佛只是错觉。他转身走向一侧高大的档案魂导柜,动作流畅而安静,银发在魂导灯光下流淌着柔顺的光泽,重新变回那个沉默而忠诚的影子,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宣言从未出口。只有雪清河眼底深处残留的一丝冷意,证明着那道名为“忠诚”的界碑,已深深烙印在这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