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
凌霄宝殿内。
玉帝高坐神台,望着殿中桀骜不驯的红色身影,开口:“你可知辞去神职意味着什么?”
“末将愿弃仙籍、散功德,只求能守在该守之人身边。”哪吒难得恭敬的抱拳。
殿内死寂如渊,良久,玉帝抬手挥退众人。
待所有人退下,玉帝才望向少年腰间始终不曾离身的红绸。
“往事既已成往事,何不就让它过去。往前看,方能谋得生机。”玉帝缓缓开口。
“若所有事情都能过去,这个世界还会有因果存在吗?”哪吒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躲闪或迟疑。
玉帝终是叹了口气:“也罢,他享你功德做了一千年的神仙,却不知悔改,如今也该偿还了。你且去吧,因果之下,天道自有定数。”
哪吒抱拳微微鞠躬,随后便转身离去。
出了凌霄宝殿,他没有直接返回溺水,而是踩着风火轮去了云楼宫。
乾坤圈从腕间荡出,云楼宫宫顶瞬间破碎。碎石掉落,宫侍们抱着头跑了出来,哪吒没有其他动作,放任她们离开。
片刻后,李靖左手拖着塔飞身而起,脸上是满满的怒气,他怒视哪吒,呵斥道:“你这逆子又发什么疯!”
“逆子?”哪吒嗤笑反问:“我当初一身血肉还了你们,若要说父亲,只怕赠予红莲的佛祖更像是我父亲吧?至于你……也配?”
李靖的怒气僵在脸上,他下意识抖了一下,语气中的高高在上淡了几分:“你,你可是记起什么来了?”
“你希望我记起什么,或者说,你希望我忘掉什么?”哪吒握着乾坤圈的手紧了紧,冷笑一声:“忘掉你把我的金身抛下溺水,还是你逼得敖灵死于溺水?”
他可以不计较自刎之前的事情,可这两件,他却无法不计较。
李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在心中滚了千年的理由再次脱口而出:“我那都是为你好!以凡人之躯承受人间香火,我是怕你遭报应!至于那妖女,那完全是她自己……”
话还没说完,乾坤圈已经到了李靖胸前,他急急后退,把琉璃塔挡在前面。
嘭——
李靖被击飞落在破碎的云楼宫上,吐出一口鲜血。
他仍紧紧攥着琉璃塔,因为他知道,哪吒是一个杀神,琉璃塔是他唯一能够活命的机会。
“吒儿!”殷夫人也跟着跑了出来,扑倒了李靖面前,“吒儿,他是你父亲,有什么一家人不能坐下来慢慢说吗?你怎能为了一个外人……”
“她不是外人。”哪吒望着这个所谓的母亲,“我的灵魂是她用功德滋养出来的,比起她,你们才是外人。”
“吒儿,我们是你的父母啊!”殷夫人眼中有些受伤。
“父母?在出生时就要杀掉我的父亲?逼我自刎的父亲?将我好不容易凝聚出的魂魄投入溺水的父亲?还有你……”哪吒望着殷夫人,眼神冰冷,“袖手旁观了一切,默认所有事情发生的母亲!你只会附庸你的丈夫,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殷夫人或许什么都没做错,她只是那个时代最平凡的女子,以夫为天,一味的附和着丈夫的所有决定。
所以哪吒并不恨她。
可……
“就算有那么一点母子情分,在我剔下骨肉时,也早已还清。更何况,你们还用生我养我的功德,做了千年的神仙!享了千年的香火!”哪吒嗤笑望着李靖,“怎么现在不说凡人之躯不能受香火了?你们,不就是凡人之躯受了我的香火,才成仙的吗?”
李靖双目充血,脖颈青筋暴起,在殷夫人颤抖的搀扶下勉强支起身子。
“你这逆子!”他嘶哑着怒吼:"若无我夫妻三年怀胎、十余载养育,哪来你今日威风!当换了副莲花躯壳,就能斩断血脉羁绊?若真能撇清干系,为何你斩妖除魔的功德,还能恩泽李家祠堂?没有我们,你哪吒什么都不是!”
“我今日的威风?”哪吒仰头痛笑,笑声如冰棱破空。乾坤圈裹挟着紫电轰然飞出,火尖枪不知何时已握在掌心,映得少年眉眼猩红如血。
他踏着风火轮腾空而起,烈烈红绫猎猎作响,宛如浴火重生的修罗。
他要杀了李靖!
李靖见势不妙,惊慌的脸上瞬间挤出狠厉,手指飞快掐诀,急念琉璃塔咒语。
刹那间,玲珑小塔骤然迸发万道金光,塔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亘在半空,堪堪挡住乾坤圈的猛击。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圈体被震得倒飞而回。
哪吒刚接住乾坤圈,一股沛然巨力已从塔中涌出,无形的吸力将他扯得踉跄。
他脚下风火轮转速陡增,红绫狂舞欲挣开束缚,却仍被那金光拖拽着向塔顶的佛龛飞去。
李靖双目赤红,死死攥着法诀:“逆子!今日便让你在塔中受佛法净化!”
哪吒被层层金光压得骨骼作响,忽的猛抬头颅,一口殷红精血喷在火尖枪上。
“三味真火,燃!”
他嘶吼着催动本源,枪尖顿时腾起烈焰,那火焰不烧皮肉,专噬法宝灵光,竟顺着塔身的裂痕疯狂蔓延。
咔嚓——
琉璃塔的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裂纹如蛛网般爬满塔身。
随着一声惊天碎裂声,宝塔轰然崩塌,碎成漫天光点。
哪吒从光雨中踉跄冲出,浑身衣袍被灼烧得褴褛不堪,皮肤上布满蛛网般的血痕,唯有那双眼睛,仍燃着不灭的怒火。
混天绫缠上殷夫人的手腕,将这个没有过错也不曾爱过他的妇人往廊柱边一拽。
与此同时,乾坤圈破空而来,朝着李靖面门疾射。
“我早就说过,若执念成障,纵有宝塔万重,亦难挡因果反噬。”清越的佛音自虚空降下,带着穿透一切的悲悯。
李靖面前倏然浮现佛祖虚影,宝相庄严,佛光柔和却不容抗拒。
乾坤圈在距佛祖丈许处戛然而止,悬空嗡鸣。
李靖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他匍匐着叩首,声音抖得不成调:“佛祖!救救我!这逆子要弑父啊!”
他不是在忏悔,而是在示弱。
佛祖眉峰微蹙,叹息声带着彻骨的悲悯:“当年哪吒自刎于陈塘关,骨肉还于父母,魂魄入莲花重塑,早已是斩断尘缘、忘却前尘的莲花化身,不再是你口中的‘李哪吒’了。”
“不!”李靖猛地抬头,额角青筋暴起,“佛祖!是我生他养他!若没有我李靖,这世间何来他哪吒?!”
“正因你生养之恩,这些年他斩妖除魔的功德,才会泽被于你,护你官运亨通、家族安宁。”佛音渐沉,带着一丝悲悯的责备,“可你扪心自问,享受这份功德时,可曾有过半分父慈?是你一次次以父权压人,以宝塔镇他,亲手磨尽了那点微薄亲缘啊。”
李靖张了张嘴,喉间像堵着滚烫的烙铁,那些准备好的狡辩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一旁的殷夫人听得浑身一颤,原本扶着廊柱的手猛地滑落,跌坐在地。
佛祖目光转向哪吒,佛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似有安抚之意:“哪吒,你身躯由佛前莲瓣重塑,本可消弭命中杀气,修得圆满。若此刻执念杀心,让戾气重回灵台,恐日后心魔难除,终无善终。”
哪吒指节因攥紧乾坤圈而泛白,喉间溢出一声冷笑:“我被投入溺水时,谁曾有人想过我能不能善终?”
“即便不为自身,也该念及你心中牵挂。”佛祖声音轻缓,却字字敲在要害,“你可知,你这重生之果,皆是那龙女种下的因。你此刻动杀心,戾气沾染因果,最终都会尽数反噬到那龙女身上。”
哪吒猛地抬头,眼中的怒火骤然僵住。
“溺水能够吞噬一切生机,从古至今未有生灵能从中存活。”佛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你该好好想想,那龙女敖灵,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哪吒瞳孔骤缩。
“你千年间辅佐周室伐纣,护佑万民,斩妖除魔无数,积下无边功德。”佛音缓缓道来,将因果脉络一一铺展,“就连早已与你斩断血脉的李靖夫妇,都能凭你这点功德荫庇封神。而这一切的开端——为你换得魂魄不散的敖灵,正是借着你这些功德,才得以在溺水中保住一丝真灵,重塑龙身,熬过失魂落魄的八百年,终得苏醒之机。”
“你与她,因重生而结下的因果,早已盘根错节,密不可分。”佛祖的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肩上,“难道你要为了李靖夫妇这点执念,让满腔杀气污了自身功德,断了敖灵重归人间的最后机缘吗?”
“您是说,阿灵……真的能重回人间?”哪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的戾气褪去大半,只剩下急切的确认。
“心诚所致,功德无量,天道亦有转圜余地。”佛祖的声音渐渐淡去,虚影化作漫天金芒,散入风中。
哪吒望着空无一人的天际,攥紧乾坤圈,又缓缓松开。
那圈上残留的杀气,竟随着这一松一紧,慢慢敛去了几分。
他猛地转头,目光扫过瘫在地上的李靖,喉间滚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裹着嘲弄,也藏着释然:“你这样的人,也配叫父亲?你这样的人,也能分走我的功德……呵,这天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话音落,他不再看李靖一眼,脚下风火轮重新燃起金焰转身离去。
殷夫人咬着唇将李靖扶起,他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眼底厉色未消:“这个逆子!终究是容不下我们!”
话音未落,天际忽有金光破开云层,一道威严的声音响彻天地:“李靖,诞伐纣先行官哪吒,本是大功,故封托塔李天王。然成神千年,尸位素餐,从未行过利民善举,实属德不配位。今日起,革去仙籍,贬为凡人!”
“不——!”李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话音未落,一道神光已如锁链般缠上他与殷夫人。
两人只觉天旋地转,被狠狠掼出天界,坠落凡尘。
凌霄宝殿内,玉帝捻着胡须轻叹:“中坛元帅护佑三界千年,勤勤恳恳,这点公道,总该给他的。”
凡尘俗世里,李靖与殷夫人成了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短短数十载光阴便会化作一抔黄土。
那些纠缠了千年的亲缘,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会在二人作古时彻底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