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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喜宴与硝烟(2001年初冬)

青峡二十年

清峡的初冬,阴沉的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块厚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贴着县委家属院老旧水泥地面上的冰碴,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风,像裹了冰渣的砂纸,刮过裸露的皮肤,带着干冷刺骨的萧索。唯有“红星院”二单元一扇贴着鲜艳崭新“囍”字的窗户后面,透出暖黄的灯光和隐隐约约的喧嚣,如同这寒冽季节里一个虚假又热切的存在。

县政府食堂特意腾出了最大的一个厅堂临时布置成婚宴场地。几盏白炽灯拉出长长的电线,悬挂在油腻腻的天花板下,投下惨白刺眼的光。墙面那几幅宣传“计划生育”、“科技兴农”的旧招贴画还没来得及取下,显出一种尴尬的底色。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白酒、香烟和肥腻荤腥菜肴蒸腾出的气味,热闹又浑浊,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清寒和局促。

十几张临时拼凑的大圆桌挤挤挨挨地铺排开去。桌上铺着新买的、红艳艳但明显廉价的薄塑料桌布。大盘大盘的油汪汪的白煮鸡、红烧肉、扣肉、炸鱼块、烧豆腐、炒蒜苗、大盆酸菜炖粉条冒着腾腾热气。几瓶包装鲜亮的本县产廉价品牌白酒和一些汽水饮料簇拥在桌心。这是清峡县委办几个有心的“勤快人”操办的,规格按照书记家嫁女的“最高标准”走了,又刻意带着几分“接地气”的本土特色。

王振业书记坐在主桌主位,穿着那套半新的深灰色中山装,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着。他脸上带着作为主婚人应有的、得体的笑容,眼神深处却仿佛飘着一层浓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心事。当王曦和新娘子王琳穿着簇新但略显俗气的红色套装(王琳是红色的西装裙,王曦是深红带暗纹的西装)端着酒杯走来敬酒时,王振业的笑容才真切了几分,拍了拍王曦笔挺的西服肩膀,微微颔首:“好好过日子。”简简单单四个字,像是某种正式仪式的完成。王琳脸颊飞红,眼神明亮如星子,望着王曦的目光充满了全然的依赖与满足。王曦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恭谨笑容,微微欠身:“爸,您放心。”声音低沉清晰。

各桌早已杯觥交错。干部们暂时抛开了平日里工作的矜持或彼此间的微妙龃龉,脸膛泛着兴奋的红光,吆五喝六,互相拼酒劝菜。酒桌上热气蒸腾,人声鼎沸。烟味、酒气、汗味与菜肴的混合气息几乎要顶破屋顶。

“恭喜王秘!不,该叫王驸马了吧?哈哈!”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老王书记好福气!咱们清峡一枝花,便宜你小子了!”

“王秘书前途无量!以后是清峡的顶梁柱啊!干!”

溢美之词像潮水般涌向这对新人。王曦应对得体,笑容温和谦逊,没有丝毫轻佻得意。他总能精准地接住每一个敬酒者的眼神和话语,让对方感受到无与伦比的重视和得体。王琳则小鸟依人般紧跟在王曦身旁,脸上带着甜蜜的羞赧和被人如此簇拥着称赞的虚荣满足,目光时不时瞥向身边挺拔又体贴的丈夫。

靠近厨房门口几张稍显冷清、挤着些级别不高年轻干部的桌旁,刘炀静静地坐着。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微微发白、明显有些单薄的深色夹克,与满场的热闹格格不入。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干净得像个摆设,只有小半杯浑浊的廉价白酒。眼神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看着场中那对耀眼中心的新人,看着那些觥筹交错的笑脸,看着周正平部长不动声色的浅酌,看着高建军主任略显巴结的推杯换盏,也看着角落里赵兴国那张被酒精烧红却藏不住戾气的脸。赵兴国已经被敬了无数杯酒,此刻正一手搂着马国富(黑山镇书记),另一只手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姓张的!老张(对面农业局的张副局长)!瞧不起我老赵?!干了!……他娘的!……老子的炮仗还没放响?!等着看好戏!……”

整个食堂大厅像一个巨大的、喧闹的蒸笼,翻腾着权力的温情脉脉和酒精催化的欲望泡沫。这泡沫在赵兴国那近乎发泄的粗嗓门和周围几个矿老板(吴老四也在其中)谄笑迎合的喧嚣声中膨胀到极限。

就在这喜宴达到高潮的喧嚣时刻,清溪镇盘龙河入清河的上游一段废弃码头旁。

夜色如墨汁浸透的绒布。稀疏的星光被浓重的云层过滤,只落下微弱的清冷。河水在寂静中流淌,发出呜咽般的低沉声响,裹挟着上游矿区和沿河工业垃圾沉淀下的浑浊。冷风刮过高高的河堤,卷起岸滩上刺鼻的塑料垃圾碎片和煤粉灰。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咸和若有若无的、来自上游矿区的硫磺、焦糊混合的怪异气味。

破旧不堪的堤岸内侧,歪歪扭扭地挤着几十户低矮的土坯房或油毡棚屋。其中一间最角落的棚屋黑着灯,几乎没有光线透出。黑暗中,王大娘佝偻着身子,坐在一张冰凉的门槛上。她怀里紧紧抱着的,是丈夫李大柱在矿上留下的唯一遗物——一个被煤灰熏得黢黑、早已看不清原色的搪瓷大茶缸子,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个“奖”字,那是丈夫用命换来的最后一点“表彰”。她的头发枯白,凌乱地贴在头皮上,眼窝深深凹陷,干裂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脸颊上全是纵横交错的泪沟风干的痕迹。她的手指粗糙如枯木,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子上那个模糊的“奖”字。

白天矿上派来的两个小办事员趾高气扬的嘴脸还在眼前晃动:

“……不是说了嘛!矿难责任认定过了,该追的追,该赔的赔!”

“……你当家的那份……陈老板那矿……破产清算了!没钱!要闹,找法院去!”

“……这三百块钱!矿里看你们孤儿寡母可怜!额外发的抚慰金!省着点花!别不知足!”

三张污迹斑斑的百元钞票被扔在棚屋门口积着黑水的泥地上,像三张讽刺的冥币。儿子孙强蹲在墙角,红着眼喘着粗气,拳头捏得嘎吱响,最终也只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狠狠一拳砸在夯土的墙壁上,震落一层簌簌的灰土。墙上挂着一份泛黄的、镶在粗糙玻璃框里的黑白“光荣奖状”,是多年前丈夫被评为“安全生产先进”时发的,早已布满蛛网和灰尘。

王振业书记威严的面容和他在矿难后严厉斥责、要求严惩的广播讲话声在王大娘脑子里嗡嗡回响。与眼前这三张轻飘飘钞票带来的绝望形成强烈的对冲。白天在县城帮佣时,听工友们议论书记家嫁女今晚在县府食堂摆酒席的消息,像最后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王大娘已经被痛苦灼烤得麻木的心上。丈夫在透水事故现场被扭曲肿胀、不成人形的遗容;儿子孙强在矿洞外绝望嘶吼后转为终日游荡、打架、眼神空茫的背影;自己这几个月在河边矿粉厂扛料时被那呛得撕心裂肺、咳出血丝的日夜煎熬……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三张钞票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喜庆鞭炮声中扭曲发酵!

冰凉的夜风灌进破败的门缝,激得王大娘猛地打了个哆嗦。她抱着那个冰冷的搪瓷杯,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从冰凉的门槛上站起身。身体因为长久保持一个姿势和营养不良而微微颤抖。她没看角落里黑暗中的儿子,只是抱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