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梅宴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府沉寂的表面下激荡起汹涌的暗流。
老夫人称病闭门谢客,张嬷嬷更是夹紧了尾巴,轻易不敢出院门。二房那边暂时偃旗息鼓,只是偶尔飘来的眼神愈发阴冷。反倒是三婶李氏,亲自带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匣子上好的血燕来看望苏清璃,言语间亲热了许多,不住地夸赞那药膏的神效。
“你三叔用了那膏子,才两日,脚踝的肿就消了大半!直说比宫里御赐的伤药还灵验!” 李氏拉着苏清璃的手,笑得见牙不见眼,“璃姐儿,你可真是我们三房的福星!回头婶子再给你寻些好料子做衣裳!”
苏清璃谦逊应对,顺势将药膏的简易配方和调制方法写给了李氏。她深知,这点“甜头”是维系三房好感的关键。至于核心的改良工艺和药效提升的关键(如茶籽油精炼、冰片比例),她自然留了一手。
李氏欢天喜地地走了。暖阁内短暂的喧嚣平息,苏清璃的目光却沉静下来。梅宴上她撕开了一道口子,但真正的战场,在父亲苏正峰养病的东厢。
“青黛,备些温水,我们去看看父亲。” 苏清璃起身,将那个装着改良药膏的小瓷盒仔细收入袖中。她需要亲眼确认父亲的状况,也需要从这位曾经执掌一军的父亲口中,探知坠马事件更深的内情。
东厢房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比苏清璃房里有过之而无不及。光线昏暗,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苏正峰半靠在床头,形容枯槁,脸色蜡黄中透着不健康的潮红,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曾经叱咤沙场的武将风姿,已被病魔和失意消磨殆尽。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次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杨氏坐在床边,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喂他喝药。看到女儿进来,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担忧。
“爹,娘。” 苏清璃走到床边,轻声唤道。
苏正峰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那目光先是惯性的麻木和疲惫,随即猛地一凝!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儿——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总是低着头、怯生生的影子。眼前的少女,身形依旧单薄,脸色也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清澈、沉静,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仿佛能穿透迷雾的锐利和…坚韧?
“璃…儿?” 苏正峰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痰音,“你…好了?” 他显然也听说了梅宴之事。
“女儿大好了,爹放心。” 苏清璃在床边绣墩坐下,自然地接过杨氏手中的药碗,“娘,您歇会儿,我来吧。”
杨氏犹豫了一下,对上女儿安抚的眼神,终是点点头,疲惫地坐到一旁。
苏清璃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凉,送到苏正峰唇边。动作轻柔,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父亲的状态:
【面色蜡黄潮红】: 长期低热,炎症未消。
【眼睑浮肿,呼吸急促带痰鸣音】: 心肺功能负担重,痰湿壅塞。
【指甲微绀(青紫色)】,嘴唇发暗:血氧不足,循环不畅。
【咳声沉闷,痰液黄稠】: 肺部感染(肺炎?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
【精神萎靡,极度消瘦】: 长期消耗,营养不良。
【初步诊断(现代视角)】:很可能是坠马后未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结合苏家当时的困境),肺部感染迁延不愈,发展成慢性阻塞性肺病或重症肺炎。加上忧思郁结,饮食不济,身体机能全面衰竭。
“爹,这药…喝了多久了?可感觉好些?” 苏清璃一边喂药,一边状似随意地问。
苏正峰艰难地咽下苦涩的药汁,喘息片刻,苦笑着摇摇头:“老毛病了…兵部的那些狼心狗肺…咳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他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老爷!快别说话了!” 杨氏心疼地替他拍背。
苏清璃放下药碗,目光扫过桌上那碗黑乎乎的药渣。她端起碗凑近鼻尖闻了闻,浓重的苦味中,几味熟悉的药材气息传来:麻黄、杏仁、甘草、桔梗…是典型的宣肺平喘方子。配伍无大错,但药材品质低劣,熬煮火候也欠佳,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爹,您这病根,怕是坠马后落下的吧?” 苏清璃放下药碗,目光直视父亲,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
苏正峰咳嗽稍缓,闻言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怒意和深沉的痛楚!他死死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压抑着滔天的悲愤。
“璃儿!” 杨氏惊惶地想要阻止女儿。
苏清璃却不为所动,她轻轻握住父亲枯瘦却依旧布满老茧的大手,声音低沉而清晰:“爹,女儿这次,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有些事…女儿想明白了。忍气吞声,换不来平安。他们敢对女儿下手,就敢对您、对娘下手!爹,您告诉女儿,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去兵部理论,他们又为何如此忌惮,甚至要打压您至此?”
苏正峰剧烈地喘息着,死死盯着女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像极了当年他初入军营时,面对强敌的不屈和锐气!一股久违的血性和悲愤冲破了他长久以来的压抑和绝望。
“他…他们…” 苏正峰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不是意外…马鞍…那马鞍…”
他猛地侧过身,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从贴身里衣的暗袋里,掏出一个用破旧汗巾层层包裹的小物件!汗巾上,赫然带着点点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爹…这是?” 苏清璃的心猛地一跳。
苏正峰颤抖着打开汗巾。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的硬木碎片!碎片上残留着断裂的皮革和金属扣件,明显是马鞍的一部分。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在断裂的茬口处,木材的纹理极其疏松,颜色也与周围不同,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
苏清璃瞳孔骤缩!作为一名法医,她对各种材料的断裂痕迹再熟悉不过!这绝不是正常硬木(如榆木、桦木)应有的致密纹理!这质地…分明是廉价的、极易碎裂的松木!而且,茬口处颜色异常,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泡或腐蚀过!
“坠马…后…我在…现场…偷偷…捡的…” 苏正峰喘着粗气,眼中是刻骨的恨意,“…本该是…榆木包铁…的军品…他们…用朽木…以次充好…贪墨…兵部武库…咳咳咳…” 又是一阵猛咳,他嘴角溢出一丝血沫,“…我拿着…去找…兵部侍郎…朱鹏…那狗贼…反咬我…污蔑…咳咳…将我…轰出…衙门…当夜…就…就…”
苏正峰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也开始涣散,显然情绪激动耗尽了本就枯竭的体力。但他死死攥着那块染血的马鞍碎片,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和滔天的冤屈!
军械贪腐!以次充好!
坠马事故是谋杀,更是为了掩盖这桩惊天大案!
兵部侍郎朱鹏,就是关键人物!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苏清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难怪!难怪对方下手如此狠毒,要置原主于死地!难怪父亲申诉无门反遭打压!这背后牵扯的利益网和权力网,足以让任何知情者粉身碎骨!原主苏清璃,竟是因为无意中可能窥见了这冰山一角,才招致杀身之祸!
“爹!爹您别激动!” 杨氏哭着扑上来。
苏清璃迅速冷静下来,她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另一只手飞快地取出袖中的药膏瓷盒:“娘,快!帮爹解开衣襟!”
杨氏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苏正峰胸前瘦骨嶙峋,皮肤因长期咳嗽和低热显得干燥发红。苏清璃挑出指甲盖大小的青碧色药膏,置于掌心快速搓热,然后精准地涂抹在苏正峰胸前膻中穴、以及后背肺俞穴的位置。这是基于现代医学的辅助疗法,利用药膏中冰片的透皮吸收和清凉镇痛作用,配合穴位刺激,帮助缓解剧烈的支气管痉挛和平喘。
药膏带着清凉的气息渗入皮肤。苏正峰原本急促如风箱的喘息,竟真的在涂抹后片刻,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不再咳得撕心裂肺。
杨氏和刚端着温水进来的青黛都看得目瞪口呆。
“璃儿…你…” 杨氏看着女儿熟练而沉稳的动作,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苏清璃没有解释,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染血的马鞍碎片重新包好,贴身收好。这是铁证!是她为原主、为父亲、为这桩冤案翻案的关键!
“娘,爹需要更好的药。” 苏清璃看向杨氏,眼神凝重,“之前的方子太温和,压不住爹的炎症。我需要…川贝母、黄芩、鱼腥草…最好是鲜的,还有…大蒜,越多越好!” 她报出几味具有强力消炎、化痰、抗感染作用的中药,甚至想到了利用大蒜素(虽然无法提纯,但大蒜汁本身也有广谱抗菌作用)作为辅助。
杨氏看着女儿眼中不容置疑的笃定,又看看丈夫虽然虚弱但呼吸确实平缓了一些的状态,重重点头:“好!娘…娘去想办法!” 这一次,她的眼中除了担忧,更多了一种破釜沉舟的信任。
安抚好父亲,苏清璃带着青黛离开东厢。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重和沸腾的怒火。军械贪腐,草菅人命!兵部侍郎朱鹏…还有这苏府里那些魑魅魍魉…
“小姐…” 青黛看着自家小姐在寒风中挺直的、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背影,轻声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苏清璃抬头,望向苏府高墙外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是权力的中心,也是漩涡的源头。她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去查!查那批劣质马鞍的源头!查兵部武库司的账目!查所有与朱鹏有关的人!”
她微微侧首,目光如电扫过庭院角落一处假山阴影,那里似乎有衣角一闪而逝。
“还有…把那只躲在暗处偷听的老鼠,给我揪出来!”
—— 贪墨血证现,杀机已临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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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三位宝宝们的鲜花。 (ૢ˃ꌂ˂⁎)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