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边上那幢熟悉的小别墅早已沉入黑暗,唯留列小帅的房间里,桌灯未眠。
那尊青发娃娃被列小帅小心翼翼地取出,安置在书桌上一个特意收拾干净的小角落。在那双青色的大眼睛注视之下,时间的流淌仿佛陷入了某种凝滞,变得粘稠而缓慢。
无意识中,那生动的静置,似乎成了列小帅倾注所有恍惚心神的焦点。
起初,他只是看着。就坐在桌前,也不去睡,只是看着。
看着,那头青色的发丝在台灯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看着,念及她…她的名字。
无缘由的,也不由自主的,让他忽然有种无力感。
为什么,就买下这娃娃了?他挣脱不开这丝丝缕缕入侵他意识的感觉,不禁蹙起眉头,闭眼思索,试图阻挡,试图回避,试图推开。
却无一例外地,做不到。
那名字,那容颜。那甜甜的笑,那抿紧的薄唇,那青发,那清眸,那倩丽的身姿,那专注的侧脸,那实验室里长发飘扬的帅气,那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坚韧,那狂风暴雨中奔跑的脆弱,那毫不设防倒在他怀里的温软触感…他打了个寒颤,脸颊发烫。他绝无意去亵渎,他甚至又一次为自己此刻近乎卑劣的思维方向感到一丝羞耻——即使那卑劣是他给自己下的定义,他就这样觉得。他只是带回一个短暂失去行动能力的人,难道只因为对方是女孩子…他怎么可以有这种非分之想?!怎么可以怀念那迫不得已触碰到的柔软?!
可…像被蛊惑。他甘心放手吗,她全然在怀的时刻?他无一丝一毫的保护欲吗,她放任自己靠近他的瞬间?他…得承认,答案是否定的。又耻于承认,出于某种尊重为先的理智。
不对。这与眼前的娃娃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她们很像?!他买下它,只是因为如此?!他却好像…把它当成了她。像现在这样,用这种可怕的想法,潜移默化般地物化她?!这怎么可以?他挣扎着,试图甩掉脑海中刚刚拼凑而成的熟悉身影;却沦陷般,如入泥沼,越想不想,那幻想的身影就越清晰,他越努力挣扎,就越如同沉沦。
他怔怔看着那娃娃出神。那仿真的青眸,干净到近乎空洞,仿佛看透他此刻的心神。
不行…他得做点什么。
然而他不想睡。撤回他自认为带着“无礼”的注视,他点开了手机,哪怕漫无目的地在各个平台间切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对天发誓——纯粹的巧合,或者,他被大数据做局了。
设备推荐的,一个很短的视频:
【全网最细鱼骨辫教程~手残党进!】
他就进了。
…绝对不是故意的。鬼使神差地,他就进了。
视频开始循环播放。
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照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怔忪。
视频里的模特拥有一头浓密的长发,发型师的手指灵巧得如同穿花蝴蝶,步骤被分解得极其缓慢清晰:“先取头顶一小束,分成两股…看,像这样…从右边外侧取细细一缕,对,就是这样,交叉过来,加到左边…”
列小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手机屏幕,缓缓移向书桌上那个静坐的娃娃。眼神落到那青色发丝上的一瞬间,那个熟悉的清冷声线在他脑海中响起:
“蓝域界只有待嫁或已出嫁的女子才能扎鱼骨辫。再不济…一定要拥有另一半的女子才能扎。而且…鱼骨辫,不管婚姻是否已经礼成,都只能由这场婚姻中女子已经命定的男子给她扎…”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声音…也如此不合时宜的出现!上次聚会上她说的话,他怎么…又想到这里来了?!
他有点懊恼。然而紧接着,一种更强烈的、极为难以言喻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他想试试。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甚至压过了片刻前还盘桓在心的那种“物化”和“不敬”的负罪感。仿佛这不是一种冒犯,而是一种…本能的需求——一种需要通过指尖去触碰、去梳理、去编织,才能稍稍安抚此刻内心深处那份巨大焦躁的本能。
他深吸一口气。他只是给它扎,又不是给她扎,对吧?心虚什么呢?
不知道算不算苍白的理由,反正拼命地,抛开一切不谈,勉强地说服了自己。
他架好手机,在书桌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了一把从未用过的小梳子,和一截不知道哪个模型配件里剩下的、极细的透明橡皮筋。
像是要完成一项极其精密又至关重要的实验,他小心翼翼地将娃娃转了过去,让那披散的青丝背对自己。
台灯的光线将娃娃的背影和他专注的侧脸勾勒成一幅沉默的剪影。手机里循环播放的视频调成静音,留有字幕,架在一边像无限流转的光影。
他拿起梳子,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细细地将那本就顺滑的发丝梳得更通顺。冰凉的发丝穿过指缝,带来一种奇异的触感。
然后,他观察着视频里的步骤,笨拙地尝试用手指将头发分成两股。娃娃的发丝比真发更滑,更不听话,刚刚分好,又容易滑脱混合。他不得不屏住呼吸,更加小心翼翼。
“从右边外侧,取一小缕…”他默念着步骤,手指僵硬地尝试模仿视频里的动作。结果根本不是取“一小缕”,而是差点带起了大半边头发。第一次尝试,彻底失败,头发在他手里扭成了一团糟。
他并没有气馁,也没有像对待屡次的机械故障那样烦躁。只是异常耐心地、轻轻地将头发全部拆开,再次用梳子,一遍,两遍,细细梳顺。
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重。
第二次尝试。分股稍微像样了点,但在交叉叠加时,手指根本不听使唤,编出来的部分歪歪扭扭,松垮得毫无形状,甚至比不上最粗糙的麻花辫。
拆开。梳顺。
第三次。第四次…
时间在这一次次失败和重复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万籁俱寂,只有梳子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和他偶尔因为失败而泄气的、极轻的叹息。
他的眉头紧锁着,全部心神都灌注在指尖那几缕不听话的青色发丝上,试图征服它们,让它们呈现出视频中那个优雅复杂的图案。挫败感是有的,但奇怪的是,那种因为无力而带来的空洞感,反而在这种全神贯注的、机械性的重复劳作中,变得模糊了、钝化了。
他不再去思考为什么这么做,不再去纠结这是否“正确”,也不再费力地去驱赶脑海中那个清晰的身影。他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梳顺,分股,交叉,编织…
直到窗外的天际线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
桌面上,娃娃的发梢末端,终于勉强出现了一小段…可以称之为“鱼骨辫”的形态。它依旧歪斜,松散,毫无美感可言,甚至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折腾而显得有些毛躁。
但,那交错编织的纹理,确确实实存在着。
列小帅看着那截短短丑丑的辫子,沉默了许久。他没有露出成功的喜悦,眼中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宣泄后的空茫。
他拿起那截小小的透明橡皮筋,极其笨拙地,试图将那段辫梢束起来。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成功。
然后,他轻轻地将娃娃转了过来。
台灯的光线下,娃娃依旧睁着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而那一侧颈边,垂着那段歪歪扭扭、稚拙得可怜的鱼骨辫。
列小帅伸出手指,用指尖极轻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粗糙的辫子。
冰凉的。
死寂的。
他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指,心里是更深邃的、说不出的懊恼。脑海里再次浮现那次聚会上,她第一次扎起麻花辫的样子,居然那样地清晰着——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那张仅仅是被略微修饰过的脸;甚至于,他毫不夸张地觉得,根本没有任何词语的描绘,可以配得上那张脸。
…太美了。
如果,如果她扎起鱼骨辫…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一定,很漂亮。
他竟然有种莫名的渴望,渴望在她身上扎起真实的鱼骨辫。如此纯粹地渴望着,无关她走出实验室、脱离高马尾束缚的自由,无关她童年遗留至今、只好总是长发凌乱着的失落,无关一切——尽管他也愿望她,可以轻轻松松、快快乐乐、简简单单地活着。他只是想,想看一眼,那模样。那想法,如此肤浅,如此直接,又如此强烈。
可偏偏。她是否会再回?他是否能学会?
又纵使。她再回,他学会,他又怎有资格…去成为替她拨开三千青丝、打理未来人生的那一个?
明明,只是想看一眼。
…真的,只是想看一眼吗?
为什么?为什么感到如此的遗憾?
本来仅仅为她没有归期的离开,为什么现在,好像即使她回来…也让他如此深深的遗憾啊!?
…
天透亮了。
他依旧苦苦地思索,情不自禁地挣扎…直到再也撑不住眼皮,陷入沉睡中的黑暗。
就在那张书桌前,亮着的桌灯已经无意义,也看不见。
手机熄了屏,娃娃睁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