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你的安稳人生,终究是被我毁了。”
视线早已模糊不清,安陵容跌倒在地,无力的身子打落桌上装着苦杏仁的盘子。
瓷盘碎裂,苦杏仁铺散在地面,就像她争来争去落个一无所有的人生。
安陵容竭力睁大眼,却只模糊看见那道身影融进紫禁城的艳阳里。
罢了。
她这一生本就不值得。
安陵容终于咽下自踏进紫禁城就吊起的怨气,带着枯槁的身子走了。
“鹂妃娘娘殁了!”
太监尖锐报丧声划破宁静。
甄嬛脚步微顿,闭眼挡住眸中复杂纷繁的悲凉,眼角竟有泪光闪烁。
再睁眼,凤眸已是历经沧桑的淡漠,脚步不再停留,熹贵妃头也不回踏出冷宫。
一度宠冠六宫的鹂妃娘娘,葬在了紫禁城不起眼的冷宫。
年仅二十六岁。
“答应,答应,该起了,今朝可是头次去景仁宫拜见皇后娘娘。”
安陵容没想到死后还能听见熟悉的声音。
睫毛轻颤,睁眼,宝娟稚嫩的脸出现在眼前。
恍若隔世。
额角钻心的疼,安陵容浑身战栗,但挡不住心中惊骇。
宝娟?
安陵容咬住下唇,视线迅速划过四周。
延禧宫的偏殿。
多年未见,其间简陋的摆饰她竟记得一清二楚。
“答应?”
宝娟探身担忧的抚上安陵容手背。
手背温热的触感唤醒安陵容神智,虽不知现下情况为何,谨慎多年,叫她当即收敛神色,杏眼里的狠厉眨眼间消散,成了刚入宫不久的怯懦柔顺。
“宝娟,你先去打水,将我箱子里头湖绿柳纹的衣服拿出来。”
安陵容柔声道,声音脆如山涧流水,宛若黄鹂欢叫,是她被毒哑前又爱又恨的嗓子。
“今日答应在后宫主子们面前头次露脸,湖绿色会不会太素净,难免让各宫主子看轻了您?”宝娟捧出褂子劝道。
“不必了,我容貌不显,家世平平,在宫中求个安稳便是。”安陵容垂眸,素白脸上淡淡愁绪。
松开掐大腿的手指,大腿根部已经青紫一片。
疼痛十分真实。
目之所及的一切又毫无破绽。
她是重来了一回?
安陵容前世习艺时搜罗了批民间话本,对书中精怪借尸还魂,死人回魂再活一世的本子也有所涉猎。
铜镜中,少女纤瘦柔弱,柳眉浅浅,微垂着眸子轻笑时温婉可人。
小巧精致的小两把头,浅绿珠翠斜插,身着一袭湖绿常服,衬得镜中人仿佛是料峭春风里,弱不胜风的柳枝。
只是眼中死寂一片,像潭死湖。
重活一世,她还要争。
母亲,母亲!
安陵容心在胸腔里奋力跳动,母亲还活着,她此世一定要将母亲护好。
身死业销,所有的不甘本在死的那刻消散,可她又活了过来,前世的不甘翻涌而来。
她恨,恨皇帝无情,将她当只逗乐的鸟雀。
恨皇后,恨她让她逼不得已怀上孩子,却只能感受他在腹中死去。
恨沈眉庄,总是清高自持,三言两语将她贬的一文不值。
恨甄嬛,她有她羡慕的一切,她拼命求的东西,不过是甄嬛唾手可得的寻常物件。
可她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光却是入宫前待在甄嬛身边的那段短暂时光。
……
她恨紫禁城里所有和她有关的人。
可她最恨的还是自己。
愚不可及,终归棋差一招,害母亲逝去。
留不住母亲,留不住孩子,留不住情意……
入了宫,如何能不争宠,不争死路一条。
争,死前倒能风光一把。
安陵容捻起胭脂纸含在唇间轻抿,淡白的唇染上艳色,镜中少女也多了分娇怯。
“答应真美。”宝娟跪在地上用帕子给安陵容净手。
宫中容貌艳艳之辈众多,安陵容弱柳扶风的相貌倒是独一份。
在容貌艳美的宫妃旁,虽不及其惊艳,倒别有番清丽的美。
只是性子太过小气怯懦。
恐怕难当皇后娘娘大任,只能讨皇上几分薄宠。
宝娟心思百转,手下仍轻柔的擦干手中纤长莹白的手指。
指腹上残留的薄薄一层胭脂,整只手像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
宝娟才惊觉,安答应有身好皮子,肌肤入手嫩滑,指腹按揉下又黏着手往里吸。
普通人家能养出这般皮肉吗?
宝娟用余光不动声色打量安陵容神情。
安陵容眨眼,轻咬下唇,脸颊漫上浅粉,声音一贯的低柔,“宝娟莫打趣我,宫中娘娘容貌绝美之人不少有,我不过是娇花旁的绿叶,能入宫还靠嬛姐姐帮衬。”
“奴婢听说菀常在是这次进宫秀女中容貌最盛的小主,面圣时才情出众得了皇上和太后的赏,答应能得菀常在的帮衬,想来今后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宝娟眸中嘲讽一闪,顺口说起菀常在,满嘴夸赞。
却不想安陵容粉唇轻勾,不见嫉妒,“嬛姐姐自是极美,我住她家时,时常见她温书,读着四书五经,这些我不懂,只佩服她能读明白。”
“对了宝娟,你如何得知嬛姐姐选秀当日的事?”
安陵容柳眉微蹙,疑惑地看向宝娟。
宝娟心头一惊,暗恼自己大意,“答应有所不知,在到延禧宫当差前,和奴婢同在嬷嬷手下学规矩的姐妹家中有人在内务府工作,知道些细枝末节的事。
时常同奴婢说些小事,菀常在美名传遍后宫,奴婢自是听了一两句。”
“哎,名声太盛也不知是福是祸,只盼嬛姐姐能好。”
安陵容眉间轻愁,浓密睫毛半垂,挡住眼中的晦涩难言。
皇后真是好算计,还没入宫,便给甄嬛树了敌。
罢了,坐山观虎斗,华妃得势足以牵制皇后,甄嬛和沈眉庄顶在前面,她也有时间调理好身子。
她体弱,如今才十六,想要有孩子还需调养一番。
“宝娟,时辰不早了,该动身了。” 安陵容举目眺望紫禁城上方青灰的天,扶着宝娟的胳膊起身,缓缓走出侧殿,候在主殿前的院子里。
上次抬头看天,竟是临死前踏入冷宫那天。
那样好的阳光……
安陵容拢了拢衣襟,天微曦,露气深重,最是冻人。
指节已冻成紫红色,安陵容仍由宝娟搀扶着,站在院中,垂眸呼吸着刺骨的空气。
宝娟后背惊出大片冷汗,此刻后背里衫湿透贴在背脊,阵阵发寒。
她已经冷到止不住打颤,可宝娟无心去理会,仍惊疑不定地用余光瞄抿着唇站得笔直的安陵容。
刚才的话真是无心的吗?
打量半天,宝娟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后颈竖立的汗毛让她难以静心。
安陵容的突然发难,令她心惊肉跳。
许是她想多了。
一个县丞的女儿,出身还没御前伺候的一些宫女高,性子柔弱多思,没太多见识。
说服自己,宝娟乱跳的心逐渐安稳。
看来下次还是谨慎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