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冯】晴天（上）

《曾以为我们不会再相逢》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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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

适应

“所以你是怎么摆脱......回来的？”汤显祖看着冯梦龙躺在沙发上，慵懒地闭上眼睛，淡黄的外套盖在一旁，完整地露出里面穿的白衬衫，不禁走近两步，轻轻发问。

他故意漏掉了困住冯梦龙的家族。他也不清楚对于一个百年长生的猫族来说，人类称谓的符号应是如何表态。可能那对于他来说，永远是个谜。

他心里明清知晓冯梦龙为他付出了多少，也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他从族中脱离出来，再变成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人，有多艰难。他没有刨根问底的想法，此时，他只是想要冯梦龙能够依靠他一点。

冯梦龙半眯着眼睛，玄色的眸子透出几分犹豫和抗拒，左手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抚抚右手手腕处深深的疤痕，悠悠地叹了口气。

“我和长老们诉说了我与你的经历，我似乎......不能够接受和你的分离。更多的是，我和他们不断争论忠诚和背叛的意义和具体行为，告诉他们我眼中的忠诚和背叛是怎样的。一开始遭到了他们的反对和谴责，后来......后来我不断获取他们的信任与支持，但也由着他们取消了我的长生资格。”冯梦龙艰难开口，却只是淡淡地描述了一番，仿佛那三年的经历与他无关，他只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

他其实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比如他的长生资格。他忘不了阿熊的眼睛，那双眼睛藏着丝密的悸动与水雾迷蒙般的波动，似是担忧，又似是不舍，他用眼神问道：“你真的要走吗？”

长老们明明没有放弃你的资格，你仍可以在陪他走过短短人间一程之后，回到家族，享受长生。

冯梦龙闭上了眼睛，他想到了汤显祖。他把自己桎梏在与人疏离的囹圄中时，他脸上始终浮着的忧伤如细泉一般淌过他眼底，不生云烟，不化苦雨，定定地落在这方干涸的热土。那笑是真切的，是可以被抓住的。

如果他能抓住这笑，便好了。他要抓住的不是长生，而是和他共度，同时存在，同时泯灭。

汤显祖似是看出他并不想过多诉说这段回忆，微微移开目光，所至之处仿佛迤逦出水痕盈盈，如若望穿秋水。而这汪秋水，早已在怀中日月奔流。

“回来了，就好。”他握住了冯梦龙带伤的手腕，细细摩挲着，指尖轻划过皮肤，带来点点如猫抓似的痒意，冯梦龙动手想要抽回右手，又下意识克制住，偏过头。

“还疼吗？”汤显祖轻轻问道，更像是对自己的絮语。冯梦龙缓缓吐出一口热气，溢了满脸笑意对着汤显祖道：“养好了，不疼。别担心。”

“重新认识一下，”汤显祖也露出了会心的笑，“我是汤显祖，笔名义仍，全职作家。”

“......我叫冯梦龙。”冯梦龙回望他的眼睛，有些艰难开口，“我没有什么职业，刚化作人形，别的蒲留仙也应该跟你说了。

“顺便提醒一句，要养我，可比当猫的时候还费心，”冯梦龙回握住汤显祖的手，笑容融入一丝苦涩，“这辈子都放不开了。”

“没关系，我能等三年，也能陪你这辈子。”汤显祖靠近他，呼吸交缠，紧紧相拥，心无旁骛。他想起了那个没有成型的拥抱，于是靠在了肩头。

现在，有人能抱住你了。

随后的日子和他们分别时一样，平静却不时出现如矮礁石边荡起的浪花。冯梦龙变成人后不似当猫时高冷，而是什么都好奇——做饭，上班，写作，甚至是电子产品。

对于电子产品，汤显祖费心不少。一方面觉得冯梦龙天天待在家里又不似猫形随躺随睡，日长难捱，得学些现代人的乐趣消磨时光，另一方面，冯梦龙难学会。

汤显祖帮冯梦龙买了一个新手机，帮他下好软件注册好账号，一个一个教他使用。社交软件冯梦龙学学便会，再复杂些的视频软件和游戏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每每冯梦龙好整以暇地坐着，招呼“汤相公——”，汤显祖便暂且放下手中不要紧的事，一手扶着手机，一手抓着冯梦龙的手，手把手教学。这个姿势算半环抱着，汤显祖动作又轻，声音低沉而清晰，温温柔柔地解释如何点击如何正确使用。冯梦龙经常在他半教半哄睡般的声音中，安详地闭上眼睛。

结果就是，手机没学会，汤显祖的肩膀也总是酸涩。

冯梦龙的睡颜不像当猫时起伏着若有若无的警惕，也不像平时眉眼中飞扬的娇俏倜傥，而是沉静地仿佛漫入仙境，羽翼抚过脸颊，温流如浸。汤显祖有时会安静地盯一会儿他的睡颜，悄悄抽出自己的身体，把他轻轻放在桌案，有时则会把他靠在怀里，用手机码字，感受身上人清浅的呼吸。

冯梦龙回来得突然，汤显祖没有准备多的房间和床铺，就暂且与他挤一间屋子。汤显祖这两年经济条件好了，房间换得也大，本想多准备一张床给冯梦龙睡，但冯梦龙却道：“不必费心，我与你睡一起便好。”

以前当猫的时候也常常一人一猫共睡一床，夜中静谧，呼吸浅淡，倒也和谐。现在化作人形，又历经三年之苦，不免也心猿意马。

有时候汤显祖会带冯梦龙适应人类社会，像之前他们所做的一般，一起看画展，看电影，享受在街上并排漫步时，看到的云霞万里翻飞，光影流转，辗碎琉璃一般的天。汤显祖时不时会给他带一杯奶茶，冯梦龙心道是以为他那次喝的缘由是喜欢，而他确实是无感，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便欣然接受。

吮吸之时，嘴里蔓开一片红豆的软糯香甜，醇香亘久，手臂端着累了也有汤显祖帮他拿着。他则会耍心机，趁那人目光游离时就着那人的手臂来一口，感受那人的目光惊得一瞬就移到了他身上。

他也不是没有心思，只是他们分别三年，很多事也不如当初那么明了。他虽变成了人，却不如当猫时与汤显祖来得亲近，可以感受爱抚，也可以无话不说。他总觉得汤显祖有时对他欲言又止，一双眼睛藏着晦涩不明又克制的情感。他不敢想这是什么，也没有勇气去赌。

他闲时见汤显祖写作，便也要写。汤显祖先是递给他纸笔，他便在纸上涂涂画画，一折戏文的初始脚本便呈现。许是因为他在人间见得多了，戏文写出来也是绘声绘色引人共鸣，又不失音律圆润，颇受汤显祖欣赏。

汤显祖后来把戏文用电脑打出，用了个“子犹”的化名发表，也有一定反响与轰动。汤显祖抽出一部分时间专门打戏文，冯梦龙看后觉得心疼，硬是学会了打字编辑，虽费时间，但也给汤显祖减轻负担。

他与汤显祖常常讨论戏文。有时意见出奇地一致，有时却大相径庭。但也只是包容，并不愿因此与对方争执，甚至隐隐约约也能理解对方的立场。

冯梦龙觉得，这样，他离汤显祖又近一步。

然而他并不愿意只在家中，强硬要求出去工作。汤显祖道：“这世道坏人很多的，你看着也就大学生模样，又不怎么识人，很容易被人带跑的。”完了又顿顿，继续道，“你别担心，我们经济来源还是很稳定的。我可以负担得起我们的生活。”

冯梦龙摇摇头：“不是钱的问题。我觉得......天天在家里躺着也不是回事，也不是猫了，正好出去打工与人接触一下。”

他想，咖啡店也会有汤显祖工作的痕迹吗，还会碰到之前点咖啡的人吗，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他去咖啡店打了工，出奇地，店主爽快地答应并给他分配了汤显祖做过的服务员任务。像是担心他似的，汤显祖在他下班的时候会准时地站在咖啡店门口，等待冯梦龙把制服换了，洗干净了手，再一脸笑意地打开店门，随着一声风铃清响抱他满怀。

他在余晖之下与他并肩走着，很想告诉他，我天天做着你之前做过的事，心里想着之前你也如我一般擦桌子，端咖啡，笑意满面地听他人报饮品名称，就觉得，我触摸到了你过去的踪迹，我该有多幸运。

然而开口却是笑道：“大作家接我下班，不胜荣幸。”

常道民以食为天，做饭也是悠长绵绵生活的一部分。冯梦龙口味偏清淡，汤显祖却是地地道道的江西人，做饭喜放辣，常红椒映油，引得冯梦龙眼中噙泪。

见此，汤显祖硬是做饭时大大减少放油放辣的频率，在家中来人时也会在人走后带冯梦龙找合乎口味的馆子。冯梦龙也在不断适应吃辣，并想着有朝一日与汤显祖一样能接受辣食。

做饭时冯梦龙会在他身边打下手，择菜洗菜端盆，饭却是不太会做，常常靠在汤显祖身边，像小孩子发现神奇事物一般认认真真地看着。汤显祖则有意在汤汁微溅出来的时候避着冯梦龙，以防烫伤。

吃饭时冯梦龙可能心不在焉，对着窗外发呆。这时汤显祖会轻轻唤他一声，并轻轻用纸拭去他嘴角的油渍。

看着那人笑意盈盈的侧脸，冯梦龙闭上眼睛，心脏清晰地在胸口跳动，心道，我已经适应了我的人间带给我的生活。

画册

唐伯虎最近没有接稿。作为档期最忙碌的画师之一，他不接稿无异于赔钱，本人却是摆摆手，不动声色出了本画集。

画集倒是三四年前就开始陆陆续续地画了。内容很简单，是一猫一人琐碎的日常，在唐伯虎近乎于事无巨细又精湛可爱的笔法下显得格外温馨。粉丝们一开始十分惊讶于唐伯虎竟会画这种浅淡却美好的东西，但也乐得看，在小有热度的时候一度与汤显祖的马甲日常并称双璧。而这中间曾停更过三年之久，粉丝们追着问停更的原因，唐伯虎却只是答到没有灵感和素材了。再次开启这个系列之时，粉丝大部分已经遗忘了，只有少数人欣喜若狂于这个老坑的开启。而筹备出本时，增添了不少人与猫人的互动篇幅。

粉丝问他为什么画猫塑，唐伯虎笑笑回复道：“不是很可爱吗？”

然而在出版书籍的扉页，却亲笔写下：“敬以此画集，献给一对和每一对有情人。”

汤显祖对此表示默许，也在出版时给冯梦龙带了一本消磨时间。冯梦龙一开始对这画册没什么兴趣，而后也翻开看了看。

第一页画的是一只三花猫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被带回家，穿着清爽白衬衫的青年眉目温柔地给他洗澡，三花猫轻轻闭上眼睛，享受热水与主人温暖双手的揉搓。熄灯后，在梦里，三花猫与主人紧紧抱在一起，坐在缀满鲜花的窗前。

冯梦龙隐隐约约觉得那猫极像自己，又想到他也没见过唐伯虎，可能只是巧合。

第二页是主人给三花猫买了一个新铃铛，三花猫戴着它跑来跑去，又扑到主人身上蹭着，以后每听到铃声响，主人就会顺着铃声看着小猫。

又翻了几页，讲的多是日常生活，但很多篇幅画的都是人，却一直能感受到小猫的默默陪伴，无处不在。冯梦龙颤了颤手，向汤显祖坐着的书桌望去。彼时汤显祖正犯困意，一手轻轻敲着键盘，一手慵懒地托着下巴。身影柔润温柔，和画中人如出一辙。

似是感觉到冯梦龙的目光，汤显祖微微侧身，对着冯梦龙，轻笑了一声：“子犹，怎么了？”

冯梦龙捧起画册，指指摊开的那一页，又飞快指指自己，向汤显祖道：“唐老师的作品是不是.......对生活有所借鉴？”

汤显祖一听便知，笑意更甚：“伯虎他确实有所借鉴，素材就从你我身上得来。”

冯梦龙却是低头沉思，思量着翻开了页码偏后的章节，翻了几页，多跟适应人类生活和磨合生活方式有关，最后一页却是加了一个装饰很精致的对话框，对话内容却是令冯梦龙耳生热意：

那青年依偎着有着猫耳和猫尾的人，淡淡地道：“我爱你。”猫人回抱着他，在他耳边低低笑道：“我也是。”

冯梦龙几乎是不可思议地猛一抬头，心被排山倒海五味杂陈的感情淹没，面上依旧保持平静，轻轻说了一句：“我明明没有猫耳和尾巴，只有修炼不完全的猫才会露出耳朵和尾巴。”

他们的感情不足以用好朋友来形容，那么亲情呢？好像也不太恰当。如果是挚友，那何必苦苦守着三年，等着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相遇？毕竟“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许这世上任何一种情感都不能准确地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而爱是不能够奢望的。

“嗯，我知道，你最厉害，”汤显祖看着他这幅平淡无谓的样子，颔首闷闷地笑了笑，又突然问道，“你取哪一瓢饮？”

“什么？”冯梦龙看着汤显祖忽而认真起来的神色，感到莫名其妙，心里隐隐又有猜想。他不敢赌，便也只能等他宣之于口。

“弱水三千，你取哪瓢饮？”汤显祖珍重又郑重地道出这一问题，像是把心事化作雾霭，从心底缓缓流入心口，填膺般溅出，此后便只剩心底一片明晃晃的澄澈，映着眼眸中盈泻下的一幕幕碎影繁华。

心脏剧烈地跳动，像是沸腾了整口枯井，镜破片明， 似是被人用手紧紧攫抓住，又猛地一下放手，红黑飞溅，鲜血淋漓。冯梦龙觉得口腔中酸涩涌起。这跟表白有什么区别。

“子犹？”汤显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只是轻轻唤了一声，“不答应也没关系，我还是可以帮你适应社会，直到你不需要我。介意也没有关系，我会把握好分寸，实在不行，我资助你足够的钱，你好好生活。”

冯梦龙再抬眼时，眼前已经朦胧一片。他张了张嘴，感到浑身都在颤抖，说不清是欣喜若狂还是如释重负。他走上去，用力地握住汤显祖的手，声音却平静若古井无波，郑重地说：“我只饮你一瓢。”

疏通心意后，冯梦龙则是很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唐老师会知晓你我之间的事？”

“也许是......我拍日常比较多，他每次都会看到你出现。”汤显祖思考了一下，回复道。

“那为什么我在这之中的形象会是猫人？”冯梦龙仍然咄咄逼人，恨不得隔空和唐伯虎来个对线。

“......艺术加工。”汤显祖只得像之前安抚小猫一般，轻轻拍拍他的肩，“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冯梦龙平静答道，“你不觉得这样有一种爱意昭告天下的感觉吗？雨夜相逢，三年守候，这些都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虽然你之前也写过相关日常类作品，可那是第一人称视觉。以旁人角度来看，用画作形式告诉别人，倒也挺新奇。”

汤显祖的目光又游离在冯梦龙的右手上，却是直勾勾盯着他的伤痕。“没有都告诉别人。”他忽然道，“还有很多.......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

还有很多呢，隐秘的感情，人妖殊途的无奈，雨天的告别，手上的伤痕，太多了，这只有你我知道，而旁人透过画册不许知晓一点。

签售的时候，有粉丝问起这画册的故事和由来，唐伯虎就笑着解释了一下他们之间的故事。删删减减，除去了一些他们之间彼此知道的与仙妖相关的内容，倒也像一个平凡但美好的爱情故事。

汤显祖乔装打扮一番也与冯梦龙一同出现在现场。他戴了白色鸭舌帽，偏长的发尾简单挽起，脸上罩着白色口罩，倒也显得清新脱俗。冯梦龙打扮很简约，不是名人也就没戴口罩，只是戴了一个与汤显祖款式相似的帽子。

听着唐伯虎声情并茂的介绍，冯梦龙不禁攥住汤显祖的衣角，身边人随即便靠近他，压低了声音道：“没事。”

“我没事。”冯梦龙用眼神示意他，又轻轻道：“我只是感觉很幸福。”

最后的一个互动环节，汤显祖被抽中发表一段看法或感言。他想了想，双手环住话筒，看着场下人头攒动，在一霎时齐齐安静，目光焦聚在他身上。他清清嗓子，道：“感谢唐老师给我们带来的这个故事。感谢画中两位主人公，历经三年之久仍然坚守最初的感情。”

台下观众以为是在揶揄唐伯虎停更三年之事，纷纷笑了起来。唐伯虎只是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汤显祖。

“我的爱人也像画中人一样。他可爱，高冷又贴心，时刻陪伴着我，也很勇敢，主动对我表明心意。”台下人语稀疏，汤显祖在众人之中一眼便望到了冯梦龙，以及他与自己有着几分相似的帽子，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们也曾分别过一段时间，曾经我以为我们不会再相逢，也以为感情溘然长逝，万幸的是我们都在奔向彼此。我们如画中两位爱侣一般，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台下渐渐响起掌声，冯梦龙几乎是痴了，双眼涣散，愣在原地，眼眸不知何时已微微湿润。唐伯虎笑着看了看汤显祖，不动声色道：“感谢这位先生精彩的讲话！”顿了顿，又道，“祝您和您的爱人长长久久。”

结束后，冯梦龙并没有提签售会的事，而是拉着汤显祖，接了一个缠绵缄默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