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说出口,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他从来没这么直接说出自己的感情,哪怕只是对着一块石头。
他抬起头,雨水打在他脸上,混着泪水往下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也许是压得太久了,也许是忽然明白了:那一点点对池骋的不同,从来都不是怜惜,而是藏得太深的,微光似的喜欢。
他想起那天池骋冲他喊:“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没回答。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怕一旦说出口,就连仅剩的兄弟关系都要一并崩塌,他无法承受池家任何一人的“异样眼神”,更承受不起失去池骋。
*
“你还真是能忍。”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雨声。
林珩缓缓回头,看见池骋正站在墓园小道尽头,黑伞斜撑在肩上,风把他半边外套吹得猎猎作响,雨水打湿了他的鞋面。
他目光落在林珩跪着的身影上,眼神复杂到说不清是恼怒、震惊还是心疼。
“你恨我就报复啊!”池骋忽然提高音量,像被什么激怒了,“你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干嘛装什么圣人?!”
林珩沉默地站起来,衣服已被雨浸透,贴在他瘦削的肩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池骋,嗓音低哑:“你想听实话?”
池骋咬牙,走近一步:“你说。”
林珩喉咙动了动,眼神罕见的泛起波澜。
“我装了十年。”他说,“怕对不起你爸的愧疚,怕伤了你妈的关心,怕……你哪天突然不要我。”
“可池骋,你凭什么,连恨都不让我说?”
池骋一愣,伞从手中松开,雨水倾盆而下,打湿了他整张脸。
他怔怔地看着林珩,那张总是温和的脸,终于在这一刻满是疲惫与压抑后的爆发,像脆裂的冰面下,终究藏不住要决堤的情绪。
林珩没再说话,转身走回墓碑前,蹲下继续清理积水中的花和泥巴。
池骋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他脑子里全是那句:
“你凭什么,连恨都不让我说?”
像一柄锋利的刀子,割开了他从未承认的自私。
他从来都只在意林珩有没有回应自己,却从没问过他,累不累,痛不痛。
雨点斜斜地落下来,细密如针,打湿了墓园里斑驳的青石板,也浸湿了两人的衣襟。
他就看着他跪伏在父亲的墓碑前,整个人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雕像,沉默、冰冷,却又隐隐颤抖着,雨水和泪水混杂,沿着他紧抿的唇角滑落,滴落到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风吹动了树梢,带着冬末初春的寒意,像无形的利刃刮过脸颊。
看着他的手掌贴着那块冷硬的墓碑,指尖紧扣,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抓住那逝去的时光,抓住那个无声无息消失在岁月里的父亲。
看着他闭上眼。
看着他始终在演戏,演那个懂事的儿子,演那个无坚不摧的“完美少年”。
看着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打湿了他的脖颈,他却没有动弹。
雨水不断打湿两人,仿佛世界只剩下这片墓地和这场无声的对峙。
沉默蔓延开来,只有细密的雨点敲击着石碑,敲击着他们的心。
林珩的睫毛被雨水打湿,低垂得像一把收起的伞。
他站在那里,像是从泥土中长出来的一棵树,风吹不倒,雨打不动,可池骋知道,他其实早已被摧折得一寸寸破碎。
他转过身,想要离开。
池骋却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珩的脚步一滞,转头看向他,眼中仍是那种令人烦躁的平静。
“你知道吗?”池骋的声音变得低沉,低得像是要从胸腔里压出火来,“我恨你,恨你冷漠,恨你装得那么完美,让我永远看不到你真实的样子。”
林珩没有挣脱,眼神却变得深不可测,像一汪结冰的湖水,他只是握紧了拳头,手指发白。
“知道了。”他声音平淡得像说一场天气,“你说过很多次了。”
池骋却没有放开他,眼眶泛红,嘴唇颤抖着。
“你以为我在装吗?你以为我就那么容易吗?我靠近你多少次?你一次次后退,一次次让我觉得我就是个笑话。”
“我只想让你看到真正的我!”他几乎是在喊,语调压不住的崩溃,“可你……你却总是远远地躲着我。”
林珩闭上眼,仿佛那声音能贯穿他的胸口。
“嗯,我看到了。”他说,声音如寒风,“可你自己没看到。”
池骋微微一愣,那一瞬间他几乎想问:“那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但他终究没问。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怕听见真相,还是怕林珩根本说不出答案。
雨还在下,像是不愿结束的争执。
*
暮色渐沉,城市的灯光如流动的星河,点缀在繁忙的街道与高楼间。
林珩站在池家老宅门前,身着笔挺的深蓝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却是平静而疏离。
他没有敲门。门开了,是池远端的司机亲自来接他。
“少爷,先生在客厅等您。”
“好。”他点点头,步伐平稳地走进去,每一步都不急不慢。
客厅灯光亮得晃眼,池远端坐在主位,正翻着一本厚厚的企业年度报告。
他戴着老花镜,面容严肃,头发整齐地梳在耳后,看起来与十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皱纹更深了些,语气更沉了些。
“珩儿。”他看见林珩,眼神才稍稍放柔。
“今晚的相亲,我跟李董打了招呼,你只管去就好,李小姐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家教好、学历高,和你也门当户对。”
林珩在他对面坐下,温声答道:“我会认真。”
“嗯。”池远端点点头,又皱眉看他,“脸色不好,最近是不是实验太辛苦?科研归科研,别太拼了。”
“没事。”林珩低头,“我会注意。”
“你要明白,”池远端叹口气,语重心长,“池骋那个性子不成器,我早不抱希望了。你才是我能指望的人。我对得起你父亲的死,就看你以后能不能真正立得住。”
林珩指节轻轻敲着膝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我明白。”他说。
他不问“那池骋又算什么”,也不说“这不是我的人生”,这些话他已经在心里重复无数次,但一次都没说出口。
*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被池远端安排相亲。
可这一次,池骋没来打扰。
准确地说,自从墓园那一天之后,他们便像是达成了一种默契般的隔绝,不联系、不试探、不提起任何暧昧的瞬间。
林珩不是没想过,这是不是意味着池骋终于放弃了。
那股纠缠不清、来势汹汹的执念终于熄了火,像一场剧烈燃烧后的灰烬,冷却、沉寂。
可他没有如释重负。
他只是感觉心口空了一块,像某个地方漏风,每个夜里都难以入眠。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孤独。可池骋那副不讲道理的热烈,是他活了二十多年里,唯一一束主动扑向他的光。
就算炙热得让他想逃。
*
车驶向相亲地点时,林珩看着窗外,一直沉默。
车内播放着低音收音机的新闻,主持人用一如既往亢奋的语调念着“本市最新气象:预计今晚有雨,出行请注意保暖……”
林珩忽然笑了下。
最近怎么总是下雨。
天气像是故意捉弄人,也像极了他这些年的人生:潮湿、阴郁、压抑,每次想见到阳光,雨就毫不客气地落下来。
李小姐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她笑容甜美,眼神干净,谈吐里透露出良好的教养与分寸。
“听说林先生是生物科研的精英,很佩服呢,我大学时选的选修就是生物,虽然总记不住那些复杂的公式。”
林珩礼貌一笑,回了句:“我也总记不住人情世故。”
她轻笑出声:“那你比我勇敢多了。”
两人话题慢慢延展,从书到电影,从旅行到家庭,气氛算不上热烈,却也并不尴尬。
服务员斟上红酒时,李小姐略微调侃地问:“林先生的生活是不是很安静?”
“太安静了。”林珩抿了一口,语气如常,“有时候安静到,我自己都觉得不像个活人。”
李小姐轻轻蹙眉,有些吃惊,却也没多问。
林珩看着她,忽然觉得很累
她其实挺好,真的挺好。
如果他是个“正常”的人,如果他没有从八岁那年就被迫学会闭嘴微笑、没有十年如一日地压抑情绪、没有养成“每一个人都不能太靠近”的习惯,没有遇到池骋。
那他或许真的会喜欢她。
可惜没有如果。
相亲结束回程路上,他靠着车窗闭上眼。
司机忽然转头:“林少,刚才有一辆车跟了一段路,好像是池少的。”
林珩没有睁眼,只淡淡问:“他下来了吗?”
“没有,就停在路对面。”
“嗯。”林珩嗓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他应该是在等雨停。”
司机看着后视镜里那辆没有熄火的车,忽然不说话了。
林珩却知道,他不是在等雨停。
池骋在等他心软。
但他这一次,不想软。
因为他不知道池骋是否真想抓住他,还是只想打破他作为“完美兄长”的人设,证明什么罢了。
雨点打在车窗上,砸出无数斑斑点点的碎痕,像他从来不肯露出的内心,凌乱、急促,无法平息。
池骋靠在副驾位置,嘴角咬着烟,一言不发。
打火机划出火光,又熄了。
他不抽,只是喜欢那种火光燃尽的感觉,像是某种短暂的解脱。
他亲眼看见林珩从那家私宴馆走出来,西装笔挺,表情一贯的沉稳温柔。他还看到李小姐挽着他的手,笑得甜腻而亲近。
明明天气冷得人直哆嗦,她还穿着露肩的裙子,一副不惧风寒的样子。
可林珩连伞都没撑,就那么稳稳地走着,像从来不怕风雨砸在他身上。
池骋的手指狠狠抠进掌心。
“老子才是他家里人。”他低声骂了一句,把烟头掷出窗外。
他突然很想做点什么,哪怕是毫无意义的破坏。
那晚他没睡。他在朋友圈翻了翻林珩那个所谓的“相亲对象”的资料。
李氏企业独生女,名校毕业,有志青年,和林珩一样,人生就是用来赢的。
池骋笑了。
太干净了。
那就让她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