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昀第一次见到沈昭,是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那把黑伞在狂风中被掀翻骨架时,季昀正抱着他价值连城的小提琴匆匆往家赶。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流进衬衫领口,他咒骂着去追被风吹跑的伞,却在巷子口踢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操..."
微弱的呻吟从黑暗中传来。季昀打开手机闪光灯,照见一张惨白的脸。血水混着雨水在那人下巴上蜿蜒,黑色皮衣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
"能站起来吗?"季昀蹲下身,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和威士忌的酒气。
那人抬起眼皮,琥珀色的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成针尖:"滚开..."
季昀本该离开。他明天还有音乐学院的重要演出,这把1717年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需要恒温恒湿的环境。但当他看到那人染血的手指时——修长,骨节分明,虎口有厚厚的茧——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能起来就跟我走,要死也死别处去。"
那人的公寓狭小逼仄,堆满乐谱和唱片。沈昭被扔在沙发上时发出吃痛的声音,却硬是挤出一个嘲讽的笑:"怎么,大音乐家也玩捡流浪狗的游戏?"
季昀没理会他的挑衅,用消毒酒精直接按在伤口上。沈昭的肌肉瞬间绷紧,指甲陷入沙发皮革,却没叫出声。
"酒吧歌手?"季昀瞥见墙角破旧的吉他箱,"打架还是欠债?"
"多管闲事。"沈昭想摸烟,被季昀一巴掌拍掉,"操,你他妈——"
"肺都快咳出来了还抽烟。"季昀扔给他一件干净衬衫,"穿上,除非你想伤口感染。"
沈昭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季昀皱眉,递去纸巾的手停在半空——那些淤青和旧伤不像是一次斗殴造成的。
雨声渐歇时,沈昭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季昀轻轻撩开他额前潮湿的黑发,发现这人其实很年轻,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是乐队成员发来的消息:[昭哥,今晚的药忘带了]
季昀的目光落在沈昭随身的帆布包上。犹豫片刻,他拉开了拉链——成盒的止痛药,皱巴巴的CT片,还有一张诊断书:肺腺癌晚期,预计生存期6-12个月。
日期是三个月前。
"看够了吗?"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季昀抬头,对上沈昭清醒的眼睛。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沈昭扯了扯嘴角,"说我快死了?然后呢?看你们脸上那种恶心的同情?"
季昀沉默地收起诊断书,突然问:"会弹钢琴吗?"
沈昭愣住了。
"客厅有架三角钢琴。"季昀指向隔壁房间,"弹点什么给我听。"
"你他妈神经病吧?"
季昀已经走向琴房。片刻后,沈昭跟了进来,看着那架保养精良的施坦威冷笑:"有钱人的玩具?"
"弹。"季昀打开琴盖,"或者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沈昭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突然狠狠砸下一串不和谐音。然后,像是某种投降,他的手指开始流动,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在雨后的寂静中弥漫开来。
季昀闭上眼睛。错音,节奏问题,踏板使用不当...但在这片混乱中,有一种他多年职业生涯中从未听过的生命力,像濒死之人的最后挣扎,每个音符都在燃烧。
最后一个和弦久久回荡。沈昭喘着气,嘴角又渗出血丝。
"从明天开始,"季昀说,"你住我这里。"
"凭什么?"
"你的右手三指力度不均,左手琶音速度不够。"季昀递给他一块手帕,"咳血擦干净,别弄脏我的琴键。"
沈昭大笑起来,笑到又开始咳嗽。季昀看着他擦去血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可以教你更好的演奏方式。"
"教一个死人?"
"正因如此。"季昀的声音罕见地动摇,"音乐...应该被正确对待。"
同居生活荒谬又和谐。季昀每天七点准时练琴,沈昭则睡到午后;季昀的冰箱里只有有机蔬菜和矿泉水,沈昭的外卖盒子堆满垃圾桶;季昀的琴房一尘不染,沈昭的吉他随意靠在墙角,琴弦生锈。
但每当夜幕降临,酒精和止痛药暂时麻痹了疼痛,沈昭会坐在钢琴前,而季昀拿起小提琴。没有乐谱,没有计划,只有即兴的旋律在房间里碰撞又交融。季昀会纠正沈昭的每个错误,而沈昭教会季昀什么是失控的美。
"这里,升F小调。"沈昭在某个深夜突然说,手指在琴键上摸索,"像这样..."
季昀的小提琴跟上他的旋律。他们创作了一首没有名字的曲子,悲伤得令人心碎,却又充满诡异的希望。演奏到高潮处,沈昭突然咳出一口血,溅在象牙白的琴键上。
季昀的琴弓戛然而止。
"继续啊。"沈昭满嘴血红地笑着,"这就受不了了?"
季昀抓起他的衣领:"去医院。现在。"
"别天真了。"沈昭挣脱开来,"化疗?手术?能多活三个月然后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那你想怎样?等死吗?"
"我在活着!"沈昭吼回去,"用我的方式!"
季昀的拳头砸在钢琴上,震响一片不和谐音。他们瞪着对方,胸膛剧烈起伏。最后是沈昭先笑了,沾血的手指抚过季昀紧皱的眉头:"大音乐家,你哭起来真难看。"
季昀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第二天,季昀卖掉了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当他把支票递给肿瘤科主任时,沈昭站在医院走廊,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轻声说:"秋天了。"
治疗比疾病本身更残酷。化疗夺走了沈昭的黑发和仅剩的体力,但他坚持每天弹一会儿钢琴,即使手指已经无力按下琴键。季昀辞去了乐团的工作,靠在酒吧拉琴赚取医药费——曾经鄙视的地方,现在他整夜演奏沈昭教他的蓝调。
"给我拉首曲子吧。"某个深秋的下午,沈昭在病床上说。他已经瘦得脱形,像一具包着皮的骷髅。
季昀拿出小提琴,演奏他们共同创作的那首无名曲。拉到一半,琴弦突然断了。
沈昭笑了:"连它都受不了了。"
季昀跪在病床前,额头抵着沈昭的手:"...别走。"
"傻子。"沈昭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带我...去天台好不好?"
夕阳西下时,他们坐在医院天台的长椅上。沈昭靠在季昀肩头,呼吸轻得像一片羽毛。
"季昀..."他忽然说,"吻我。"
季昀颤抖着低头,尝到了血和药的味道。这个吻短暂得像一个幻觉,沈昭在他唇边轻声哼起他们的曲子,走调得厉害。
"下次..."沈昭的声音越来越轻,"换把好琴..."
他的头慢慢滑落在季昀肩上,再也没有抬起来。
季昀抱着他坐了很久,直到护士们找来。他拒绝所有人靠近,只是轻轻摇晃着怀中的躯体,像在哄一个入睡的孩子。
后来,有人在城市的地下通道见过季昀。他衣衫褴褛,用一把破旧的小提琴反复演奏同一首曲子。有人说那是肖邦,有人说那是蓝调,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悲伤,浓得化不开。
再后来,季昀被送进了精神疗养院。他总说能听见钢琴声,有时突然大笑,有时泪流满面。在一个雨夜,护士发现他站在窗前,双手悬空做出弹琴的动作,嘴角带着平静的微笑。
"沈昭来了。"他对护士说,"你听,他在弹升F小调。"
窗外只有雨声,但他确实听到了钢琴与小提琴的合奏,完美得不像人间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