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夺做的每一道菜都精准地踩在裴欲书的喜好点上,这份用心像细密的针,扎在她筑起的高墙上。
手机在桌面上突兀地震动,打破了这份宁静。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模糊的旧照片附件。
裴欲书点开图片的瞬间,指尖冰凉。
照片背景是附中体育馆后面那条昏暗的死胡同,十七岁的她蜷缩在角落,校服凌乱,脸上带着清晰的擦伤,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拍摄的角度居高临下,充满了恶意。
她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呼吸微微凝滞。
那段刻意尘封的记忆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汹涌而来——冰冷的墙壁,粗鄙的辱骂,推搡,还有那些落在身上、带着恶意的拳头。不是冷暴力,是实打实的暴力。
黎夺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怎么了?”她放下手中的水杯,声音带着紧张。
裴欲书没说话,只是将手机屏幕转向她。
黎夺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瞳孔骤然收缩。她认出了那个地方,也认出了照片里裴欲书脸上那种她从未见过的、破碎而绝望的神情。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了她,几乎要冲破理智。
“谁发的?”黎夺的声音沉得吓人,带着从未有过的戾气。
裴欲书摇摇头,手指在屏幕上敲击:【你是谁?想做什么?】
对方回复得很快,依旧是那个陌生号码:【想知道当年是谁指使的吗?今晚8点,附中旧体育馆。一个人来。】
附中旧体育馆,那个承载了她们最初暧昧,也见证了裴欲书最深噩梦的地方。
“你不能去!”黎夺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她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焦急和愤怒,“这明显是个陷阱!”
裴欲书抬起眼,看向黎夺。对方眼中的担忧和恐惧如此真实,几乎要灼伤她。
她想起昨晚醉酒后黎夺卑微的道歉,想起今早厨房里那个笨拙又认真做早餐的身影,想起她坦白时通红的眼眶。
心中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我知道是陷阱。”裴欲书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但我想知道真相。”
她想知道,当年除了黎夺父亲的推波助澜,还有谁在阴影里对她落井下石。
黎夺紧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她看到了裴欲书眼中那份固执,那份深埋的、对过往伤痕的执念。
她太了解这种眼神,就像了解裴欲书解题时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许久,黎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她双手插进短发里,用力揉了揉,再抬起头时,眼中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好,”她的声音沙哑,“你要去,我陪你。”
裴欲书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拒绝:“不行,他说了……”
“他说让你一个人去,你就真一个人去?”黎夺打断她,眼神锐利,“阿欲,我不是七年前那个只能被迫离开的废物了。这次,我哪也不去。要么你让我跟你一起去,要么……”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在家里。”
那不容置疑的强势,带着久违的熟悉感,瞬间击中了裴欲书。
不是昨晚的卑微求和,而是高中时那个张扬的、认定目标就一往无前的黎夺。两种截然不同的黎夺在她眼前重合,那道冰封的裂痕似乎又扩大了一分。
她没有再拒绝。
……
夜幕降临,废弃的附中笼罩在一片死寂中。旧体育馆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潜伏在黑暗中。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菌和一种陈年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裴欲书走在前面,步伐稳定,但黎夺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绷紧的肩线。
黎夺紧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屏障,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角落,全身的肌肉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空旷的场馆内,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带着回音。
“出来!”裴欲书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清冷而有力。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看台后方传来。几个身影晃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裴欲书认出了其中一两个面孔——是当年附中出了名的几个混混,领头那个叫张强,曾经是黎夺那帮“狐朋狗友”里最混不吝的一个。
“哟,裴大学霸,还真敢来啊?”张强叼着烟,吊儿郎当地走过来,目光在裴欲书身上逡巡,带着令人作呕的打量,最后落在她身后的黎夺身上,嗤笑一声,“还带了个护花使者?黎大小姐,多年不见,风采不如当年啊?听说你在国外混得挺惨?”
黎夺没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短信是你发的?当年的事,是你干的?” 她的声音像淬了冰。
张强吐了个烟圈,嘿嘿一笑:“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黎大小姐,你爸当年出手可真大方,就让我们‘关照关照’裴学霸,哥几个可是很卖力的。”他故意加重了“关照”两个字,满是恶意。
真相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黎夺的心脏。果然是她父亲。
她的父亲是始作俑者。
那她是什么呢。
是始作俑者的孩子。
“闭嘴!”黎夺的拳头瞬间攥紧,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眼中燃烧着暴怒的火焰。
“怎么?心疼了?”张强更加得意,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裴欲书面前,“裴大学霸,当年那滋味不好受吧?要不要哥哥们再帮你回味回……”
“味”字还没出口,黎夺已经动了。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压抑了七年的愤怒和愧疚,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猎豹。
没有多余的废话,一记狠厉的直拳带着破风声,重重砸在张强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上!
“砰!”一声闷响,张强惨叫一声,踉跄着后退,鼻血瞬间涌出。
“操!给我上!”张强捂着鼻子,含糊不清地怒吼。
他身后的几个混混立刻叫嚣着冲了上来。废弃的体育馆瞬间变成了混乱的战场。
黎夺将裴欲书猛地往身后安全角落一推:“待着别动!” 随即转身迎上扑来的混混。她的身手出乎意料地好,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狠劲。躲闪,格挡,反击!每一拳每一脚都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又快又准,将冲在最前面的两人瞬间放倒。
但对方人多,而且显然有备而来。混乱中,一个混混从侧面抄起一根不知哪里找来的、锈迹斑斑的废弃铁棍,趁着黎夺被另一人缠住的瞬间,眼神一狠,高高举起,朝着黎夺的后脑狠狠砸下!
“黎夺!后面!”裴欲书的心跳几乎停止,失声尖叫,身体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
黎夺听到了裴欲书的警示,也听到了脑后袭来的风声!她猛地侧身想躲开要害,但动作终究慢了半拍。
“噗!”
沉重的闷响,不是落在后脑,而是狠狠砸在了黎夺仓促抬起格挡的左臂上!
剧痛瞬间席卷了黎夺的神经,她闷哼一声,左臂瞬间失去了知觉,软软地垂了下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脸色煞白。铁棍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站立不稳,趔趄着单膝跪倒在地。
“黎夺!”裴欲书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惊恐,她再也顾不上其他,冲了过来,挡在黎夺身前,怒视着那几个混混,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凶狠,像护崽的母兽,“滚开!”
也许是黎夺瞬间放倒几人的狠厉震慑了他们,也许是裴欲书此刻爆发出的骇人气势,那几个混混一时竟被镇住了,举着铁棍的混混也迟疑了一下。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警笛声!越来越近!
“妈的,条子来了!快走!”张强捂着还在流血的鼻子,惊恐地喊了一声。几个混混也慌了神,顾不上再动手,慌忙扶起地上呻吟的同伴,狼狈不堪地朝着体育馆另一个出口逃窜,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警笛声在体育馆外尖锐地响起,红蓝警灯的光芒透过破窗闪烁进来。
危险解除的瞬间,裴欲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腿一软,跪坐在黎夺身边。
“黎夺!黎夺你怎么样?”她声音发颤,双手小心翼翼地想去碰触黎夺垂落的左臂,却又怕弄疼她,急得眼圈瞬间红了。
她看着黎夺惨白的脸,额角的冷汗,还有那明显不自然弯曲的手臂,巨大的恐惧和后怕攫住了她。
黎夺痛得倒吸冷气,却强忍着,抬起头看向裴欲书。当看到裴欲书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焦急、恐惧和……心疼时,剧烈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几分。她扯出一个苍白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声音因为疼痛而虚弱:
“没事…嘶…别怕…死不了……”她试图用还能动的右手去擦裴欲书眼角溢出的泪水,“你看…我说过…这次…换我保护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捅开了裴欲书心中最后那层坚冰。
七年前的雨夜,器材室的混乱,毕业晚会的绝望,被泼墨的课桌,被堵在胡同里的恐惧,背上洗不掉的污言秽语,烟头烫在皮肤上的剧痛……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和深埋心底的恐惧。
这一刻,在黎夺苍白却坚定的眼神里,在“换我保护你”这五个字里,轰然决堤。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再是刚才的几滴,而是无法抑制的倾泻。她猛地俯身,紧紧抱住黎夺没有受伤的右肩,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谁要你保护。你这个傻子。”哽咽的、破碎的指责声,混杂着压抑了七年的痛哭,在空旷死寂的体育馆里回荡。
黎夺被她抱得生疼,左臂的剧痛也一阵阵袭来,但她一动没动,只是用还能动的右手,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拍抚着裴欲书剧烈颤抖的脊背。
她感觉到颈窝的湿热,感觉到怀中人压抑多年的痛苦和委屈像洪水般奔涌而出。
她沉默地承受着这份重量,眼中也涌上了酸涩。
她知道,这迟到了七年的拥抱和眼泪,是裴欲书在向她卸下防备,是在原谅的废墟上,艰难地重建信任的第一步。
警笛声在门外停下,脚步声和呼喝声传来。但此刻,在废墟般的体育馆里,在闪烁的警灯光影下,只有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紧紧相拥。
一个无声地哭泣,释放着积压多年的苦痛;一个无声地守护,承受着迟来的惩罚与救赎。
旧日的阴影似乎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有微弱的光,艰难地透了进来。
黎夺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感受着肩头滚烫的泪水,左臂的剧痛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闭上眼,将脸轻轻贴在裴欲书的发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放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