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刺眼的白炽灯下,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笔录纸张的油墨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裴欲书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外套披在黎夺身上,遮住了她打着简易固定夹板的左臂。黎夺的脸色依旧苍白,额角的冷汗被灯光照得发亮,但她的背脊挺得很直,眼神锐利如初,只是那份锐利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警察的问题公式化且冰冷:“……所以,你们确认带头的是张强?动机是什么?”
黎夺的声音沙哑却清晰:“报复。当年因为一些校园矛盾,他记恨裴欲书。短信内容就是证据。” 她刻意隐去了父亲的角色,只将矛头指向张强等人。裴欲书看了她一眼,没有补充。
“校园矛盾能让他记恨七年?”做笔录的年轻警察显然有些不信。
“有些人,心眼比针尖还小。”黎夺扯了扯嘴角,一个冰冷的弧度,“警官,我们才是受害者。” 她微微抬了抬受伤的手臂,动作牵动伤处,让她闷哼一声,眉头紧锁。
裴欲书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收紧,指尖掐进掌心。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警官,短信记录和照片可以作为证据提交。当务之急,是找到张强他们。”
做完冗长的笔录,离开警局时已是深夜。
城市的霓虹在疲惫的夜色中闪烁,带着一种疏离的繁华。黎夺拒绝了警车送医的建议,坚持要先送裴欲书回家。
“我没事,先去医院。”裴欲书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看着黎夺明显用不上力的左臂和苍白的唇色,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黎拗不过她,或者说,在裴欲书此刻的眼神下,她失去了任何反驳的力气。两人沉默地打车去了最近的医院急诊。
拍片、诊断、打石膏。医生皱着眉看着X光片:“左小臂尺骨骨裂,还好移位不明显。固定好,按时复查,注意休息,至少六周不能受力。” 他开好药,又严厉地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
黎夺全程都很安静,只有在医生手法利落地给她打石膏时,才从牙缝里泄出一丝压抑的抽气声。
裴欲书站在一旁,看着她紧咬的下唇和额上细密的冷汗,心揪得更紧。
从医院出来,夜风带着更深的凉意。黎夺穿着裴欲书的外套,右臂打着石膏吊在胸前,显得有些笨拙和脆弱。
裴欲书伸手拦车,指尖无意间碰到黎夺冰凉的手背。
“冷吗?”她低声问。
黎夺摇摇头,目光落在裴欲书脸上,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你呢?有没有哪里受伤?” 她当时把她推开了,但混乱中难保没有擦碰。
“没有。”裴欲书的声音很轻。比起身体上可能存在的微不足道的擦痕,黎夺为她挡下的那一棍,才是在她心里刻下最深烙印的伤痕。
出租车驶向裴欲书的公寓。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窗外城市的呼啸。
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黎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裴欲书,带着浓重的担忧和后怕,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裴欲书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体育馆里黎夺挡在她身前的身影、她苍白着脸跪倒在地的画面、以及那句“换我保护你”的声音,反复在脑海中冲撞。
回到熟悉的公寓,关上门,将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灯光亮起,映照着两人同样疲惫却毫无睡意的脸。
“我去给你放水,擦洗一下。”裴欲书说着,转身走向浴室。黎夺现在一只手不方便。
“阿欲。”黎夺叫住她,声音在寂静的玄关显得格外清晰。
裴欲书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对不起……”黎夺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沙哑,还有深深的无力和痛苦,“又是因为我……让你……”
“不是你的错。”裴欲书打断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力量。她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浴室。
哗哗的水声很快响起。
黎夺靠在玄关的墙壁上,石膏的手臂沉甸甸地坠着。她闭上眼,裴欲书那句“不是你的错”在耳边回响,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把更沉重的枷锁。
她宁愿裴欲书骂她,打她,也比这样平静地替她开脱要好受。
裴欲书很快出来,手里拿着温热的毛巾:“过来。”
黎夺像个听话的孩子,跟着她走到沙发边坐下。裴欲书小心翼翼地避开石膏的位置,用温热的毛巾帮她擦拭脸颊、脖颈和另一只完好的手臂。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黎夺从未感受过的、近乎虔诚的细致。温热的毛巾拂过皮肤,驱散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和夜风的寒意,也一点点熨帖着黎夺紧绷的神经和内心的不安。
当毛巾擦到黎夺右手的手背时,裴欲书的动作顿住了。那里有一道不算新、但颜色依旧明显的浅疤,像是被什么划伤后愈合留下的。
“这个……”裴欲书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道疤。
黎夺低头看了一眼,扯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容:“在国外学做饭时,切土豆不小心弄的。笨手笨脚。”
裴欲书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道浅疤也仔细擦过,动作更轻了几分。她想象着黎夺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厨房里,笨拙地握着刀,切着土豆,只为记住她一句随口提起的喜好。心口那堵着的东西,似乎又融化了一点。
擦洗完毕,裴欲书拿来医生开的消炎药和止痛药,倒了水,看着黎夺服下。她的目光落在黎夺打着石膏的手臂上,眼神复杂。
“还疼吗?”她问。
“还好,药效上来了。”黎夺不想让她担心。事实上,骨裂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混合着止痛药带来的昏沉感。
“去睡吧。”裴欲书说。
黎夺点点头,起身走向客房。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站在客厅灯光下的裴欲书。灯光在她身后勾勒出单薄却坚韧的轮廓。
“阿欲,”黎夺的声音很轻,带着困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今晚……能陪着我吗?我……”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找一个不那么软弱的借口,“我一只手不方便翻身,怕压到。”
裴欲书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极力掩饰的不安和依赖。过了几秒,她轻轻“嗯”了一声。
主卧的灯只开了床头一盏,散发着柔和昏黄的光。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中间隔着一点距离。黎夺侧躺着,面朝裴欲书的方向,受伤的左臂小心地放在身侧。
止痛药的作用开始显现,困意如潮水般袭来,但她强撑着不敢闭眼,目光贪婪地描摹着裴欲书在昏暗光线下的侧脸轮廓。
裴欲书平躺着,看着天花板。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思绪却异常清晰。
体育馆里的混乱、黎夺为她挡下的铁棍、警局冰冷的灯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以及此刻身边人带着药味的呼吸……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
许久,久到黎夺以为裴欲书已经睡着了,才听到她极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黎夺。”
“嗯?”黎夺立刻应声,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意和一丝紧张。
“以后……”裴欲书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她指的是替她挡棍子。
黎夺的心猛地一沉,困意瞬间消失了大半:“我……”
“我会心疼。”裴欲书打断她,声音依旧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在黎夺心里激起巨大的涟漪。
黑暗中,黎夺的眼睛瞬间睁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屏住呼吸,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这脆弱而珍贵的一刻。
裴欲书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黎夺。但她的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向后微微靠了靠,让自己的后背,轻轻贴上了黎夺没有受伤的右臂。
那一点点温热的、小心翼翼的依靠,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黎夺所有的疲惫和疼痛。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暖流汹涌地冲垮了她的心防。
左臂的疼痛仿佛都变得遥远了,只有被裴欲书轻轻依靠着的右臂,清晰地感知着那份来之不易的、带着体温的信任。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忍住。她僵硬地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如同易碎琉璃般的靠近。
过了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无尽的珍视,将右手轻轻覆在了裴欲书放在身侧的手背上。
裴欲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开手。
黑暗中,两人保持着这样小心翼翼又彼此依靠的姿势。黎夺的心跳在寂静中如擂鼓般清晰,一声声敲打着她的耳膜,也敲打在裴欲书贴着她手臂的后背上。
重逢后,激情大于了温存。今晚,裴欲书和月光一同补上。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但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七年冰封的河流,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暖意,在无声的黑暗和彼此的心跳中,缓慢地、试探地流淌。
黎夺听着裴欲书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感受着手背上那微凉柔软的触感,以及后背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心跳,紧绷了整晚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
止痛药和强烈的情绪消耗带来的巨大疲惫感彻底将她淹没。在彻底坠入黑暗的梦乡前,她只有一个模糊而坚定的念头:这一次,她一定要守护好这份失而复得的微光。
然而,就在黎夺意识模糊之际,她放在床头柜充电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无声地亮了一下。一条新的短信抵达,来自一个被隐藏的虚拟号码。内容只有一张照片——
赫然是几个小时前,在医院急诊室里,裴欲书低着头,眉头紧蹙、满眼心疼地看着黎夺打石膏的手臂时,被某个角度偷拍下来的侧脸。照片下方,附着一行冰冷的文字:
【心疼了?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