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黎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混合着水滴落地的轻响。
她像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孩子，蜷缩着身体，右手徒劳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和花洒溅上的水珠，受伤的左臂石膏笨拙地垂在身侧，整个人笼罩在巨大的恐惧和无助之中。
裴欲书站在原地，脚下是冰冷的、湿漉漉的地砖。黎夺崩溃的哭诉像惊雷一样在她脑中炸开——短信、偷拍、报告上的神秘符号、未知的窥伺者……所有她隐隐察觉却不敢深想的异样，此刻被黎夺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
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因为害怕保护不了裴欲书。这份认知，像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裴欲书心中最后那点冰冷的壁垒和怀疑。
“给我看。”裴欲书的声音响起，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黎夺的抽泣。
黎夺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裴欲书。裴欲书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怒或指责，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冷酷的专注。
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冻结在冰层之下，只留下绝对的清醒。
黎夺像是被这目光定住，下意识地、用颤抖的右手从湿透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沾了水汽，她笨拙地用袖子擦了几下，手指因为冰冷和恐惧而僵硬，试了几次才解锁。她点开那个加密的文件夹，将手机递了过去，像交出一件烫手的烙铁。
裴欲书接过手机，指尖冰凉。屏幕的光映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她一条一条地看：
1. 偷拍她在医院心疼黎夺的侧脸照。【心疼了？好戏还在后头。】
2. 关于“染血校服”的恶毒短信。【她当年那件染血的校服，还留着吗？想念它的味道吗？】
3. 最新收到的、赤裸裸的威胁。【她替你挡的棍子，滋味如何？下次，会落在哪里？】
每一条短信都像淬毒的冰刃，精准地刺向她最深的伤口和最珍视的人。
裴欲书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但眼神依旧沉静，甚至更加冰冷锐利。她迅速点开黎夺保存的报告照片，放大右下角——那个铅笔写下的、小小的“ξ”符号，清晰可见。
“ξ”……陈医生签名旁的符号……自己手腕上的纹身……
一个模糊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在裴欲书脑中迅速勾勒成形。这不是随机的报复，这是有预谋的、针对她整个过去的、精准的狩猎。
对方不仅知道她的伤疤，还知道她与黎夺的关系变化，甚至渗透到了医院和心理诊所。
“还有谁知道？”裴欲书将手机递还给黎夺，声音平稳得像在讨论天气，但黎夺却从中听出了风暴将至的压迫感。
黎夺摇头，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没有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怕……” 她怕打草惊蛇，怕对方伤害裴欲书，也怕裴欲书知道后彻底将她推开。
“陈医生，”裴欲书突然开口，目光锐利如鹰隼般锁定黎夺，“报告上的符号，你怀疑他？”
黎夺的心猛地一跳，被裴欲书直接点破心思让她有些慌乱：“我不知道，只是太巧了……医院……咨询室，那个符号……”
“不是他。”裴欲书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信，“他没那个必要，也没那个胆子。” 她对陈医生的专业素养和为人有基本的判断，更重要的是，对方的手法透着一种更深的、带着戏谑和玩弄的恶意，不像一个心理医生的行为模式。
黎夺怔住了。裴欲书的笃定让她混乱的思绪像是找到了一个支点。
裴欲书没再解释，她转身走出浴室，湿透的裤脚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水痕。黎夺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客厅里还残留着维修工仓皇逃离的混乱气息。裴欲书径直走向书桌，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冷峻的侧脸上。
黎夺站在一旁，看着她调出一个加密程序界面，输入复杂的指令，屏幕上瞬间跳出一连串飞速滚动的代码和数据流。那是裴欲书自己编写的、用于追踪和分析高级网络威胁的工具。
“虚拟号码……IP跳转……肉鸡代理……”裴欲书低声自语，眼神专注得可怕，“反追踪做得不错，但不是无懈可击。” 她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密集如雨点，屏幕上的数据流变幻莫测，像一场无声的电子战争。
黎夺屏住呼吸，看着裴欲书沉静的侧脸。此刻的裴欲书，不再是浴室里那个因恐惧而破门、举起凶器的失控者，也不是那个在她崩溃时沉默的倾听者。
她是华尔街令人胆寒的“冷刃”，是逻辑与代码的绝对掌控者。那份因威胁而激发的冰冷怒火，化作了最锋利的武器。
黎夺的心跳在寂静中如擂鼓，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震撼的悸动——她所爱慕的，从来都是这个灵魂深处闪耀着惊人力量与智慧的裴欲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滚动的数据终于慢了下来，最终定格在一个复杂的网络拓扑图上，几个关键节点被高亮标红。
“源头指向一个废弃的服务器节点，”裴欲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注册信息是空壳公司，物理地址在城西的老工业区。
但发送指令的跳板……最后几个中转站，绕不开一个地方。”她转过头，看向黎夺，眼神深邃。
黎夺的心猛地提起：“哪里？”
“你父亲名下，”裴欲书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黎氏集团总部的内部网络。”
空气瞬间凝固。
黎夺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惨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父亲？
那个一手造成裴欲书七年噩梦、又将她强行送出国的人？
竟然……竟然可能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或者说，至少是提供了某种庇护和便利？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以为逃离了他的掌控，却原来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阴影。
“不可能……他……”黎夺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虚弱无力。理智告诉她，以她父亲的手段和掌控欲，利用集团网络做这种事并非不可能，尤其是为了彻底斩断她和裴欲书的联系。
但情感上，她无法接受，或者说，不愿接受。如果连最后的血缘亲情都沦为如此卑劣的工具……
“是不是他本人不重要，”裴欲书的声音冷冽，打断了黎夺混乱的思绪，“重要的是，线索指向那里。这意味着，我们面对的敌人，拥有远超张强那伙人的资源和手段，并且对我们的情况，包括我们的反击能力，可能都有所预估。”
裴欲书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像无数窥伺的眼睛。
“他们发短信，偷拍，留下符号，不是为了立刻要命，而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在享受我们的恐惧，享受黎夺你崩溃的样子，享受……”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享受看到我为你心疼的样子。”
她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黎夺身上，带着一种黎夺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悯的锐利：“黎夺，告诉我，你现在还想一个人扛吗？还想把我蒙在鼓里，用你那打着石膏的手臂去挡下一次不知道会落在哪里的棍子吗？”
黎夺被这目光钉在原地，所有试图隐瞒的念头、所有自以为是的“保护”，在裴欲书洞悉一切的眼神和冰冷的质问下，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愚蠢。她以为自己在守护，其实只是在将裴欲书推向更深的危险和孤立无援的境地。
巨大的羞愧和悔恨瞬间淹没了她。她低下头，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次不再是恐惧的崩溃，而是对自己无能和自大的痛苦认知。
“对不起……”黎夺的声音破碎不堪，“我……我只是……”
“你只是太想保护我，”裴欲书替她说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用错了方式。”
她走到黎夺面前，距离很近。黎夺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属于她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浴室的水汽。裴欲书伸出手，没有去擦黎夺的眼泪，而是用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黎夺打着石膏的左臂边缘，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条手臂，是为我伤的。”裴欲书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响在黎夺耳边，“从现在起，我的命，和你这条手臂的账，绑在一起了。”
黎夺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欲书。昏暗的光线下，裴欲书的眼神深邃如海，翻涌着黎夺读不懂却足以让她灵魂震颤的复杂情绪——有沉重的责任，有冰冷的决心，还有……一种超越愤怒与恐惧的、更深沉的东西。
“那个藏在暗处的杂碎，”裴欲书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眼中寒光凛冽，“不是想看戏吗？不是想玩猫捉老鼠吗？”
她微微倾身，靠近黎夺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黎夺湿冷的耳垂，声音轻如耳语，却带着斩金截铁的杀伐之气：
“好。那我们就陪他玩。不过，游戏规则……得由我们来定。”
窗外，夜色如墨。而在这间弥漫着水汽、药味和未散恐惧的公寓里，两只曾被命运玩弄的“老鼠”，在冰冷的恐惧和灼热的愤怒中，终于背靠背站在了一起，亮出了淬毒的爪牙。
狩猎者与猎物的身份，在此刻，悄然开始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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