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书院的演武堂里,二十张檀木案几排成两列,木纹清晰可见,散发着淡淡的沉香。
上方悬着“格物致知”的鎏金匾额,在晨光中微微泛亮,下头坐满了攒动的人头,衣袂翻飞间夹杂着低声私语。
柳清照站在东侧案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坠——那是赵景云今早硬塞给她的,冰凉温润,说是“镇场子用”。
“林兄,发什么呆?”赵景云凑过来,广袖扫过她手背,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王夫子已经在看咱们了。”
柳清照抬眼,正撞进王夫子含笑的目光。
那目光像春日的暖阳,温和却不失锐利。
老夫子朝她微微颔首,又转向主位上的评议会——五位白须老者正翻着手中的《礼记》,纸页翻动声在安静的大堂中格外清晰,其中一位还冲她点了点下巴,动作虽小,却似一记肯定。
这是本月十五的辩经大会,主题“礼与法孰重”。
三天前赵景云把她堵在抄书坊时,手里攥着半块冷掉的桂花糕,甜腻的气息混着冷风扑面而来:“你昨日和张二牛争《论语》注疏,那架势比我三叔审案子还利落。这辩经会,除了你没人能压得住那两个酸秀才。”
“你要不要一起?”她当时叼着毛笔,墨汁在话本上晕开个小团,带着淡淡的焦苦味,“孤孤单单上台多没劲。”
赵景云耳尖瞬间红到脖颈,却还是重重点头:“我查李文渊账册时,你教我列的三条逻辑链,我都记在袖子里了。”
此刻那三条逻辑链正被赵景云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泛白,掌心已被汗水浸湿。
柳清照忽然觉得好笑——前世在广告公司提案时,她也总把竞品分析折成小纸条塞西装口袋,那种紧张感,原来古今竟是相通的。
“辩经开始!”司礼的书童敲响云板,一声脆响如惊雷炸开,“正方:礼为先,由陈允之、周明远二位学长陈词。反方:法为基,由林昭、赵景云二位生员辩驳。”
陈允之率先起身,青衫下摆扫过案几,布料摩擦的声音轻而清晰:“礼者,天地之序也。《礼记》有云‘道德仁义,非礼不成’,若失了礼,父子不亲,君臣无义,这天下……”
“停。”柳清照突然开口。
满场抽气声如风吹落叶,窸窣作响。
陈允之的话梗在喉咙里,周明远猛地抬头,连评议会的老夫子都放下了茶盏,瓷盖碰在杯沿发出清脆的一声。
赵景云的手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是询问也是担忧,指尖微凉。
柳清照却笑得坦然:“陈学长说‘非礼不成’,那请问——若有父子,父嗜赌,子卖田偿债,这是守礼;可父再赌,子再卖,直到家破人亡,这礼,守得对么?”
陈允之的脸涨成猪肝色:“歪理!《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卖田事小,违逆父命事大!”
“那法呢?”柳清照往前半步,声音清亮,“《宋刑统》里写得清楚,‘诸负债违契不偿,一匹以上,违二十日笞二十’,父赌债若属非法,官府可判无效。这时候,是礼让子家破,还是法保子周全?”
演武堂里响起细碎的议论,像风掠过麦田。
周明远猛地拍案,木桌震颤,杯中茶水晃出一圈涟漪:“你这是离经叛道!我朝以礼治国,你敢说礼法不如?”
“我何时说礼法不如?”柳清照歪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我是说,礼是屋檐下的暖炉,法是围墙外的篱笆。没暖炉会冷,没篱笆——”她扫过周明远涨红的脸,“怕是要进狼。”
赵景云在桌下捏了捏她的手腕,是藏不住的笑意,指尖微微发烫。
陈允之抓起案上的《礼记》:“强词夺理!那秦…秦朝尚法而亡,你如何解释?”
“秦朝亡于苛法,不是法本身。”柳清照反手抽出赵景云袖中纸条,纸角已经有些皱巴巴的,“汉初重礼而兴,可若没有萧何《九章律》,文景之治的粮仓能守得住吗?真正的盛世,是礼法并行——就像这演武堂的柱子,木柱撑着梁,石础垫着木,缺了哪样,房子都要塌。”
评议会的李夫子突然击节:“妙!礼法如阴阳,相济方为道。”
满场掌声如雷,夹杂着木屐踏地的回响。
王夫子笑得眼角皱纹堆成菊瓣,周明远的嘴张了又合,最后狠狠瞪了她一眼坐下。
赵景云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把准备好的辩词揉成了团——他突然觉得,有这张嘴在,自己根本不需要说话。
“经此一辩,本院公议:反方林昭、赵景云胜!”司礼书童的声音被掌声淹没。
柳清照刚要坐下,王夫子已柱着拐杖走过来,手里还端着盏茶,袅袅热气升腾:“林昭啊,你这张嘴,比当年欧阳文忠公的笔还利。”他压低声音,“前日你和景云查的账册,我让人送府学司了。”
柳清照瞳孔微缩,瞬间明白王夫子早已知情。
老夫子拍了拍她肩膀,转向众人提高声音:“从今日起,林昭便是本院的‘小先生’,往后诸生有课业疑难,尽可来问!”
“林先生!林先生!”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立刻有七八个声音跟着应和,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赵景云望着她被围在中间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深夜——她趴在账册上打哈欠,墨迹蹭了半张脸,鼻息轻柔,却还在说“等扳倒李文渊,我要去樊楼吃三斤羊羔酒”。
此刻的林昭,哪里还有半分抄话本的狼狈?
广袖被穿堂风掀起,露出腕间未擦净的墨痕,倒像是刻意染的青纹。
赵景云摸了摸发烫的耳尖,低头收拾案上的《礼记》,却见书页间夹着张纸条,是柳清照的字迹:“赵兄今日虽没说话,但站在我旁边,比说十句都有用。”
散场时,张管家匆匆跑来,鬓角沾着星子般的汗珠,带着急促的喘息:“林公子,赵公子!府学司的差役刚把李司训从账房带走了,说是查出来三年学田租银都进了他私库!”
赵景云望着演武堂外飘起的暮色,余晖洒在青石板上,暖意渐褪,突然笑出声:“林昭,你这张嘴,比我爹当年审案子的惊堂木还管用。”
柳清照把玉坠塞回他手里,触感依旧温润:“我不过是把该说的话,说得明白些罢了。”
月上柳梢时,柳清照搬了个竹凳坐在廊下。
小福子蜷在她脚边啃骨头,咯吱作响。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声一声,穿透夜色。
她望着缀满星子的夜空,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风卷着梧桐叶掠过窗棂,沙沙作响,叶影在她脸上摇晃,像极了前世加班时,电脑屏幕映出的光。
那时候总觉得日子冗长,如今倒盼着——这冗长里,能多添些故事。
“小先生!”隔壁房的书童探出头,声音清脆,“王夫子说明早要你去讲《春秋》,让先备着讲义呢!”
柳清照应了一声,起身时瞥见院墙上爬过一道黑影。
她眯起眼,却只看见几片被风吹落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石阶上。
“这才刚开始呢。”她对着风喃喃,转身回房时,袖中那张抄着辩词的纸页,被夜露浸得有些发潮。
次日清晨的阳光,正透过窗纸往屋里爬,光影斑驳,如同希望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