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秋然攥着黑丝绒礼盒站在琴行门口,指尖碾过礼盒上银灰色的蝴蝶结,缎带边缘被她反复摩挲得发皱。
这是她跑遍三条街才找到的琴弦,黄铜色的线轴上还沾着新出厂的冷光,像藏了一捧细碎的星子。
礼盒底层压着的便签纸,钢笔字被反复描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摔坏你的吉他,也不是故意要去打扰你的生活。”
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吉他,琴颈处被墨水晕开一小团,像她没说出口的歉意。
她掏出手机想搜搜钟渊常去的咖啡馆地址,首页推送的娱乐新闻却撞进眼里。
标题加粗得刺眼:“新锐晚风景乐队吉他手兼队长主唱——钟渊与一陌生女子深夜同行,举止亲密”。
照片里,钟渊穿着她眼熟的那件深灰连帽衫,侧头听身边人说话。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交叠在一起。
手机“啪”地砸在礼盒上,震得里面的琴弦发出细微的嗡鸣。司徒秋然盯着屏幕里钟渊的侧脸,突然觉得手里的黑丝绒烫得惊人。
方才攥着礼盒时心里揣着的那点雀跃,像被针尖戳破的气球,“嘶”地瘪下去,空出的地方瞬间灌满了冷风,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钻。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钝痛一阵阵漫上来。原来准备了那么久的道歉,连递出去的机会,都未必有了。
医院里缴费单上的数字还在眼前浮动,钟渊把收据折成整齐的方块塞进裤袋,走廊尽头的消毒水味里忽然掺进一丝淡淡的雪松香。
“钟渊?”
他闻声回头,看见姜润彤穿着白大褂站在护士站旁,口罩褪到下巴,露出嘴角那颗熟悉的小痣。
高中时她总爱用钢笔尖戳那颗痣发呆,此刻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来。
“我刚才看背影就像你,没想到还真的是你,真是好久不见了。”姜润彤微微一笑。
她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病历夹,指甲修剪得干净,虎口处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碘伏。
钟渊忽然想起高三那年,她也是这样站在实验室门口,手里攥着解剖图册,说“生物最后一道大题我给你划重点了”。
“听说你大学的时候出国留学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医院里见到好久不见的老同学,钟渊心里还是很意外的。
“上个月刚回来,在心胸外科。”她晃了晃手里的病历夹,封面上的钢笔字依旧是高中时的瘦金体。
“对了,你乐队的专辑我都有买哦!”
钟渊低头笑了笑。
“你怎么了?怎么在医院。”
“是我爸,他生病了。”
姜润彤翻了翻手里的病例单:“叔叔是302床的钟国梁?”
她抬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走廊顶灯的光。
钟渊轻声:“嗯。”
“我们下班聊吧,街角那家‘雾里’的手冲不错。”
咖啡馆的暮色漫过玻璃窗时,姜润彤已经换下白大褂,米白色毛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她用小勺把方糖推进咖啡杯,糖块融化的涟漪里,她忽然说:“伯父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吧?”
窗外的雨停了,暮色正顺着玻璃爬上来,在他眼下投出片青灰色的阴影。嘴角往下撇出个疲惫的弧度,像根被反复拉扯后快要失去弹性的琴弦。
“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他开口时,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裹着未散的沙哑。
姜润彤递过纸巾的手悬在半空,看见他睫毛颤了颤,有滴水珠落在手背上——不是窗外溅进来的雨,是他没来得及擦掉的泪。
那滴泪很快被他用袖口蹭掉,留下一小片发皱的湿痕,像他没说出口的那句“我有点撑不住了”。
咖啡勺斜斜地躺在杯底,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像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乐谱,每个音符都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郁。
邻街的树影里,长焦镜头正悄然对准玻璃窗。取景框中狗仔按下快门的瞬间,姜润彤伸手去够糖罐时,袖口蹭过钟渊的手背。
暮色把两人的轮廓晕成柔和的金边,咖啡的热气与窗外的晚风缠在一起,在玻璃上凝出薄薄的雾……
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时,姜润彤刚结束一台长达六小时的手术。消毒水的味道还萦绕在指尖,她走到窗边接起,听见钟渊的声音裹着电流的沙沙声传来:“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那些照片……”
“照片?”她低头看着窗台上那盆薄荷,叶片上的水珠被风晃得滚落,“我刚下手术,还没来得及看。”
听筒里沉默了两秒,随后是他略显无措的语气:“标题写得很难看,我让工作室去处理了。”
姜润彤忽然笑了,指尖轻轻碰了碰薄荷的绒毛。高中时也是这样,他总为些小事紧张——比如她被老师批评笔记记得潦草,他会偷偷把自己的笔记本塞过来,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钟渊,”她打断他,声音里还带着手术成功后的微哑,“你还记得高三那年,你在天台弹《卡农》吗?”
那边顿了顿:“记得,你说吵到你背单词了。”
“不是,”她望着楼下车水马龙,夕阳正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是说,那天风太大,你的谱子吹走了两张,我捡回来的时候,看见最后一页写着我的名字。”
电话那头的呼吸似乎乱了半拍。姜润彤指尖转着手机,金属壳在掌心留下微凉的印记:“所以,几张照片而已,有什么好道歉的?”
她没说出口的是,这些年无论在哪个国家的医院值夜班,她都会把他乐队的专辑塞进白大褂,消毒水的味道里混着他的吉他声,就像回到了那个共享一副耳机的晚自习。
此刻晚风穿过窗户,吹动她散落在肩头的碎发,她对着听筒轻声说:“我不在乎那些新闻,真的。”
挂了电话,她才点开那条推送。照片里钟渊的侧脸被暮色染得柔和,而她自己正低头笑,鬓角的碎发落在他手背上——原来被镜头定格的瞬间,连空气都是甜的。
姜润彤把手机屏幕按在胸口,那里正跳得像高中时偷藏他吉他拨片的那个午后,雀跃又滚烫。
手机从耳边滑落时,钟渊坐在工作室里。暮色顺着玻璃窗淌进来,在他脚边积成一汪浅金,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那些被时光埋住的碎片忽然破土而出。
他想起高二那年的晚自习,风扇在头顶吱呀转着,姜润彤的马尾辫总扫过他的胳膊。
她低头算物理题时,笔尖会无意识地戳向眉骨下的那颗痣,他盯着那点褐色看了半节课,直到她忽然抬头:“这道题的辅助线,是不是该这样画?”
指尖在草稿纸上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手。他假装翻书,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那本摊开的吉他谱上,他刚用铅笔描完她的名字,尾钩弯得像个没说出口的秘密。
还有天台那次,他抱着吉他练《卡农》,风把谱子吹得漫天飞,姜润彤追着捡时,白色校服裙被风掀起一角。
她把最后两张递过来时,指尖沾着草叶,他慌忙接过,却没敢看她的眼睛——那时他不知道,她早已看见谱子背面那行“送给润彤”的字迹,被风吹得微微发皱。
窗户外的路灯忽然亮了,惨白的光落在钟渊脸上。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方才被姜润彤戳破心事的怔忡,渐渐化作心口的温热。
原来那些被他藏在拨片盒里的纸条,那些绕在耳机线上的试探,从来都不是单向地奔赴。
他低头看着手机壳——那是高中艺术节的纪念款,上面印着模糊的舞台灯光,他站在聚光灯下弹吉他,而后台阴影里,有个穿白衬衫的身影正举着相机,镜头牢牢对着他。
原来有些喜欢,藏得再深,也会在时光里长出藤蔓,悄悄缠绕着,等一个合适的契机,破土而出,开满整个春天。
钟渊以为高中时对姜润彤的暗恋被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想到她早已经知晓。
关于青春的学生时代,有很多美好的回忆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突然感慨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他们都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自从看完钟渊传出有绯闻女友的新闻后,司徒秋然就已经连续几个晚上都睡不好吃不下。
看着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闻一笑忍不住怂恿她:“如果想知道真相,就亲自去问一问他。”
终于她鼓起勇气站在工作室门口,空气中飘着松节油和琴弦的味道,所有人的视线都黏在调音台旁的钟渊身上——他今天穿了件白色卫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绷得很紧,指尖拨弄琴弦的动作却带着股刻意的漫不经心。
她攥了攥帆布包的带子,包里的笔记本边角硌着掌心。闻一笑昨晚在电话里喊的那句“去问清楚啊”还在耳边回响,她深吸一口气,避开那道若有似无投过来的目光,径直走向靠窗的须书远。
“书远哥,”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午后的阳光,“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吗?”
须书远刚放下画笔,颜料在指尖染出星星点点的蓝。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笑意漫过眼角的细纹:“好啊,等我把这几笔收尾。”
工作室里忽然静了半秒。唐瑞升手里的鼓槌“啪”地掉在地毯上,他夸张地张大嘴,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贾子彦。
贾子彦正往吉他上擦松香,闻言抬眼,目光在司徒秋然和钟渊之间转了个圈,嘴角勾起了然的弧度。
所有人都在看钟渊。
他正低头调弦,E弦的音准被反复拧动,发出细碎的嗡鸣。晨光落在他垂着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手指在琴弦上滑过时,力道重得几乎要绷断那根细细的金属线,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认真处理一件乐器。
直到须书远拿着外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了”,钟渊才抬起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目光掠过司徒秋然时,像掠过一幅无关紧要的背景画,可攥着调音器的指节,却悄悄泛了白。
工作室门口的风铃被推开的门带得轻响,司徒秋然跟着须书远走出去时,听见身后唐瑞升压低的笑声:“哟,这风向变得……”
话音被贾子彦的咳嗽声打断,而那道始终没离开过她背影的视线,终于在门合上的瞬间,碎成了调音台显示屏上跳动的杂乱波形。
阳光穿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司徒秋然的白帆布鞋上投下亮斑。她没回头,却仿佛能听见身后那把吉他突然走了音,像谁没藏住的心跳,乱了节拍。
百叶窗漏进来的光斑在地板上移动了半寸时,钟渊才缓缓抬起头。工作室的门还留着道缝隙,风从那里钻进来,卷起几张散落的乐谱纸,在空荡荡的门口打了个旋。
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滋滋燃烧,火苗顺着血管往上窜,烧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喜新厌旧”四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带着点酸溜溜的戾气。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摸到个硬纸壳。是昨天没吃完的全麦面包,包装纸上的生产日期被他揉得发皱,赫然印着过期两天的字样。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他抓起面包,手臂带起的风扫落了桌角的拨片盒,金属盒子“哐当”一声撞在地上,里面的塑料拨片滚得满地都是。
下一秒,面包被狠狠砸进垃圾桶,厚实的纸壳撞击内壁,发出沉闷的巨响。
“我靠!”唐瑞升手里的鼓棒差点脱手,鼓面的震颤还没停,他和贾子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愕。
贾子彦刚拧开的矿泉水瓶,水晃出来溅在裤脚,他张了张嘴,没敢接话——钟渊此刻的脸色,比窗外突然飘过的乌云还要沉,下颌线绷得像根快要断裂的琴弦。
垃圾桶里的面包袋还在微微起伏,像谁被按下去的火气。钟渊盯着那团皱巴巴的纸壳,忽然觉得方才那股怒火里,裹着的全是自己没处安放的慌乱。
他弯腰去捡拨片,指尖触到片透明的塑料。
工作室里静得能听见秒针走动的声音,唐瑞升干咳两声,小声嘀咕:“钟哥,这面包怎么了……”
钟渊没回头,只是把拨片一个个塞进盒子,金属碰撞的脆响里。声音冷冷的:“没什么,过期了,像我一样。”
“啊?”
唐瑞升和贾子彦两个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咖啡馆里司徒秋然搅动着杯里的拿铁,奶泡在瓷勺边缘碎成细小的泡沫,像她没理顺的话头。
对面的须书远正低头看手机,晨光落在他银灰色的发梢上,漾开柔和的光晕。
“书远哥,我……”她咬了咬下唇,视线落在他捏着咖啡杯的手指上——那双手刚画完一幅星空,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靛蓝色的颜料。
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怕问得太直白,惊扰了这片刻的安静。
须书远却忽然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了然的温和:“是想问钟渊的事?”
司徒秋然猛地抬头,眼里的慌张来不及掩饰,像被戳破心事的小孩,脸颊瞬间泛起薄红。
她用力点头,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嗯!就是网上说的那个……”
“据我所知他们是高中同学,”须书远喝了口咖啡,杯沿留下浅淡的唇印,“至于别的,我就不清楚了。这种事,总要问本人才算数。”
话音刚落,司徒秋然就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真的吗?那就是说……”
她的话没说完,眼里却已经亮起细碎的光,嘴角扬起的弧度比窗外的阳光还要亮。
街角的面包店门被推开,钟渊攥着刚买的三明治站在台阶上,目光恰好撞进咖啡馆。
玻璃窗把那画面框成一幅晃动的画:司徒秋然正仰头对须书远笑,侧脸的线条在光里柔和得不像话,她的手还搭在须书远手腕上,靠得那样近。
他手里的三明治包装纸被捏出深深的褶皱,面包的麦香混着冷空气钻进鼻腔,却压不住心口窜上来的躁火。
方才在工作室没发作的怒意,此刻像被点燃的引线,“噌”地烧到了天灵盖。
“在我面前也没看你笑那么开心……”他咬着牙低声吐槽,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视线落在司徒秋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上,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钟渊猛地转身,后背撞在面包店的玻璃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回头,大步流星地往工作室的方向走,口袋里的手机硌着腰侧,像块烧红的烙铁。
方才透过玻璃窗看见的那一幕,像根倒刺扎在眼底,拔不出来,又疼得厉害。
咖啡馆里,司徒秋然还在和须书远说着什么,指尖无意识地在桌布上画着圈。
她没看见,窗外那个穿着白色连帽衫的背影,正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消失在街角的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