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疲惫地摇了摇头。那个动作很轻,却像块巨石砸进他的脑海,嗡的一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他看着护士推着病床从里面出来,白色的被单盖住了父亲的脸,平平的,再没有往日的轮廓。
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倒下去。钟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指尖触到母亲冰凉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冷得像冰。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
眼前只有那片刺眼的白,盖过了父亲的脸,盖过了母亲倒下的身影,也盖过了他心里那片刚刚有过暖意的角落。
走廊里的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一样,大脑里空荡荡的,像被秋风扫过的荒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麻木的白……
第二天一大早司徒秋然拿着钟渊的大衣来到干洗店,大衣洗干净后她犹豫着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去感谢并且将衣服还给他。
她到出版社上班发现闻一笑还没有来,她躲在茶水间给她打去电话。
“笑笑,你怎么了?你今天怎么没来上班?”
电话那头的闻一笑声音沙哑,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的打。
“然然,我发烧了。”
“啊?严不严重?”
“没事,就是头很晕。我刚吃完感冒药,现在好困。”
“行,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去看你。”
司徒秋然挂完电话后心里空落落的,在出版社里闻一笑不在,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上班的时间也跟着变得很漫长。
下班后,司徒秋然手里拎着沉甸甸的果篮来探望生病的闻一笑。
门一开,闻妈妈的笑声先于人影涌出来:“然然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客厅暖黄的灯光漫在她鬓角的碎发上,眼角的笑纹里盛着熟稔的暖意。
闻爸爸正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擦碗布,看见她就直乐:“我就说今天炖的鸽子汤香得蹊跷,原来是等我们然然来呢。”
司徒秋然嘿嘿一笑把果篮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闻妈妈拉着她的手往沙发走。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棉质衣袖渗过来,像春日晒过的棉被那样熨帖。
“笑笑在房里呢,你去找她玩儿,这丫头生病就蔫蔫的。”
“嗯,好的。”
她转身往卧室走时,听见身后闻爸爸低声对闻妈妈说:“你看然然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周正了,就是瘦了点,明天我买点排骨来……”
声音被厨房飘来的姜葱香气轻轻裹住,落在心尖上。她在亲生父母哪里没有得到的亲情却在好朋友的父母这里获得。
这可真是讽刺。
好朋友就是自己选择的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好朋友就像雨天里的伞,不一定时刻都在,但下雨时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头顶。
好朋友之间不用刻意找话题,哪怕坐在一起发呆也不尴尬,这大概就是好朋友的默契吧。
司徒秋然敲门走进去时看见闻一笑陷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背脊微微蜷着,额前碎发被汗濡湿,软塌塌地贴在皮肤上。
她没看窗外那棵半枯的梧桐树,眼神落得空茫,脸颊因为发烧而红的像腮红一样。
司徒秋然的脚步声很轻,木地板只发出一声极浅的吱呀。她在沙发旁站了两秒,才轻轻坐下,沙发垫陷下去一小块。
“笑笑,你感冒好点了没?”司徒秋然把手放在闻一笑的额头上试试她的温度。
还好,不算太热,她才松了一口气。
闻一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因为感冒变得沙哑:“然然,我感觉好累。”
司徒秋然以为她是因为生病所以才感觉到累,于是开口安慰:“你就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才会很疲惫,等感冒痊愈就好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和唐瑞升的这段感情里,好累。”
闻一笑把脸埋在司徒秋然的后背上,让她看不清楚她脸上的难过和纠结。
司徒秋然听完闻一笑心中的顾虑后表示理解,毕竟和公众人物恋爱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其实司徒秋然是很羡慕她的,毕竟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不像她,一直单恋着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司徒秋然从闻一笑家出来后,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她突然想起来早上放在干洗店的大衣,她走进干洗店时,衣服刚刚洗好。
透明塑料袋裹着的大衣还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肩线熨烫得笔挺。
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鞋跟敲在石板路上,声音被渐起的晚风揉碎。
钟渊住的公寓楼就在前面,暖黄的窗格一个个亮起来,唯独最高那层始终暗着。
他没在家吗?
司徒秋然在楼下站定,路灯的光晕刚好笼住她。塑料袋拎在手里,随着晚风轻轻晃,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格外清晰。
她仰头望了会儿那扇暗窗,发梢被风拂得微乱。
空气里有晚开的栀子花香,混着远处飘来的饭菜香,温温软软的,衬得那扇暗窗愈发安静。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塑料袋边缘,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又慢慢蜷起。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夜的凉意,吹得她颈后发肤微微发颤。
片刻后,她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时,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路对面的灌木丛里。
拎着大衣的手自然垂下,塑料袋晃了晃。
公寓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漏进来的一点路灯光,被厚重的窗帘滤得只剩一层薄灰,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客厅里钟渊就坐在地毯边缘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腿。
他怀里紧紧抱着个相框,玻璃面反射着那点微弱的光,能隐约看见里面老人的笑容。
指腹反复摩挲着相框边缘,木质的纹路被磨得光滑,此刻却硌得指节发红。
他没有哭,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偶尔极轻地滑动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黑暗里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比平时沉,带着点不稳的滞涩,像风穿过生锈的铁管。
窗外的车流声很远,化成一片模糊的嗡鸣,衬得这方空间愈发沉寂。
相框贴在他胸口,冰凉的玻璃隔着衣料,抵着心脏跳动的位置,那点温度,是这满室漆黑里,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第二天司徒秋然站在楼下那棵老香樟树下,指尖攥着手机,屏幕暗了又亮,映出她眼底细碎的失落。
三天了。
钟渊公寓楼下的停车位始终空着,楼道里的声控灯也没亮过。
此刻晚风卷着香樟叶的气息扑过来,她终于点开那个对话框。输入框里的字删了又改。
从“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到“请问,你什么时候在家”然后是“要不然我把衣服放门卫那里?”,最后只剩下最客气的一句。
“算了,我不打扰你了。”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指尖像被烫了一下,她迅速把手机塞进包里,却又忍不住频频抬头看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灯光似乎比平时暗了些。
等待像藤蔓悄悄缠上脚踝。她数着路过的第12辆电动车,听着楼上谁家传来的电视声,包里的手机安静得像块石头。
香樟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也许他根本不想见我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她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石子滚进下水道的声音,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漫过来,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点越来越浓的怅然。
司徒秋然把装着大衣的纸袋往门卫室的窗台放。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玻璃,又猛地缩回来。她害怕大衣会被弄丢最后决定,还是亲自还给他最好。
第六天,她手机里的对话框还停留在那句石沉大海的问候。
突然门铃响了起来,她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直到第三声急促的铃音响起,她拉开门,看见唐瑞升额前的碎发都沾着汗,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很着急。
“唐瑞升?”
司徒秋然看见他的时候还是很惊讶。
“司徒,你去看看钟渊吧。”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现在……很不好。”
“嗡”的一声,司徒秋然感觉耳朵里像飞进了一只蝉。她转身抓外套的手在衣架上晃了两下才稳住,冰凉的金属挂钩硌在掌心,倒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跟着唐瑞升往楼下跑时,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里,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跌跌撞撞,像颗慌不择路的心。
“五天前,他爸生病离世了。”唐瑞升的声音断断续续,他们开车正穿过一片落满梧桐花的巷子。
“他把自己锁在屋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昨天从猫眼看进去,他就那样躺着,连姿势都没变过……”
司徒秋然猛地顿住。五天前,正是她第一次站在钟渊楼下的那天。
那时她还在为他不回消息而悄悄怅然,却不知道此刻让她揪心的人,正独自在暗夜里经历着怎样的崩塌。
她走到那扇熟悉的公寓门前时,唐瑞升的手刚要去按门铃,司徒秋然轻轻按住了他。
楼道里的声控灯恰好灭了,昏暗中,她望着门板上那块模糊的猫眼,仿佛能透过冰冷的木头,看见里面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人。
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尘埃味,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在墙壁上,闷闷的,像在敲一扇久未开启的门。
司徒秋然的指节叩在门板上,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钟渊,我是司徒秋然。你……还好吗?”
尾音消散在门缝里,屋内没有任何回应。她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微凉的门板上,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还有唐瑞升在身后急促的喘息。
空气静得可怕,连楼道里水管滴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一下,又一下,敲在人紧绷的神经上。
“实在不行砸门吧!”唐瑞升猛地直起身,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转身就往楼梯口跑。
再回来时,他手里攥着块半截砖头,砖面还沾着潮湿的泥土,“我直接砸开!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别砸!”司徒秋然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下意识地摸向大衣口袋,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件——是枚小小的钥匙,串在简单的黑绳上,末端还坠着片银杏叶形状的吊坠。
这是上次在钟渊家留宿时给她的备用钥匙,她一直都忘记还给他。
因为钟渊说过“万一哪天我不在家,你帮我浇浇窗台上的薄荷”,那时阳光正好落在他睫毛上,她没多想就收了起来,谁料会是在这样的时刻派上用场。
唐瑞升举着砖头的手僵在半空,砖头“咚”地落在脚边,溅起细小的灰尘。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司徒秋然摸出钥匙,嘴巴张了张,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你怎么会有他家钥匙?你们俩……”他忽然压低声音,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该不会早就……”
“想什么呢。”司徒秋然白了他一眼,耳根却悄悄热了。阳光顺着楼梯扶手漫下来,刚好照在钥匙的银杏吊坠上,那片小小的金属叶子在她掌心微微发亮。
她没再多解释,只是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锁孔。
转动钥匙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锁芯转动的“咔哒”声重叠在一起,在这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钥匙旋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酒精与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拉着厚厚的遮光帘,仅有的光线从帘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带,恰好照亮散落的啤酒瓶——青绿色的玻璃瓶倒了一地,易拉罐被踩得变了形。
司徒秋然扶着门框站了几秒,眼睛才慢慢适应这浓稠的黑暗。她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里的书架摆得整整齐齐,窗台上的薄荷绿得发亮,如今那些鲜亮的颜色都被吞噬在阴影里,连空气都沉甸甸的,压得人胸口发闷。
“钟渊?”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撞在墙上,又轻飘飘地弹回来,没有任何回应。
唐瑞升在身后碰了碰她的胳膊,朝紧闭的卧室门努了努嘴。那扇门把手上积了层薄灰,门缝里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
司徒秋然走到卧室门前,指尖刚要触到门板,又收了回来。她转头看向唐瑞升,声音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现在,你可以砸门了。”
唐瑞升挑眉,故意拖长了调子:“哦?我还以为……”他朝司徒秋然扬了扬下巴,眼底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你有钥匙呢。”
“啧。”
司徒秋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唐瑞升立马收起笑容弯腰从地上捡起个没开封的易拉罐,掂量了两下。
“准备好了?”唐瑞升问。
司徒秋然没说话,只是往后退了半步,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易拉罐砸在门板上的闷响,木屑簌簌落下来时,门被撞开一道缝,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直到“哐当”一声,门板朝里歪斜着敞开,一股更浓重的酒气混着烟草味涌出来。
司徒秋然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立刻被角落里的人影攫住。
钟渊就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黑色衬衫的领口敞着,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西装裤的膝盖处皱得像团揉过的纸。
他大概很久没动过了,地毯上的灰尘在他脚边积出浅浅的轮廓。
他的头发乱糟糟地垂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
窗外的暮色正一点点沉下来,淡紫色的天光漫过窗台,恰好落在他眼底——那里面空得厉害,连司徒秋然的脚步声靠近,都没能惊起半点涟漪。
司徒秋然的呼吸猛地顿住。她见过钟渊在舞台上发光的样子,见过他喝奶茶时微微挑眉的样子,甚至见过他皱着眉批改乐谱的样子,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连指尖都透着股麻木的颓唐。
她的心疼像被晚风拂过的湖面,轻轻颤了颤,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脚步放得极轻地走过去时,她看见钟渊的指尖夹着支快燃尽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却迟迟没落在地上。
他始终望着窗外,天边最后一点霞光正从玻璃上退去,淡得像层薄纱,而他的眼睛就映着那片虚无的暮色。
司徒秋然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忽然不敢再靠近。
空气里的沉默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下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里,掺着一丝细碎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疼。
司徒秋然看着钟渊垂在身侧的手,虎口处还沾着点干涸的烟渍——那双手曾熟练地弹着吉他,也曾轻轻地替她拂去肩上的落叶。
她感觉心疼的像被什么东西揉碎了一样,温温地淌在胸腔里。她大脑一片空白没多想,提着裙摆就跪坐在地毯上,膝盖压过一片皱巴巴的乐谱,发出细碎的声响。下一秒,她伸出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肩膀。
钟渊的身体僵了一下,像被触碰的易碎品。但他没有推开她,只是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有什么话堵在那里。
司徒秋然把脸贴在他后背,能感觉到衬衫下嶙峋的肩胛骨,和他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
“钟渊。”她轻声喊他,声音软得像团棉花。
他终于有了反应。睫毛颤了颤,那双一直望着窗外的眼睛,缓缓转了过来。
暮色落在他眼底,像蒙着层薄薄的霜,连瞳孔的颜色都浅了几分。他看着她,没有焦点,却又像是把她看得很清。
就是这一眼,让司徒秋然的眼泪没忍住。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他黑色的衬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斑。
她把脸埋得更深些,手臂收得更紧,像要把这个被悲伤浸透的人,从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捞出来一点点。
地毯上的灰尘沾了她一裙摆,空气里的酒气呛得人鼻头发酸,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只知道怀里的人太瘦了,太安静了,安静得像要随时融进这渐浓的夜色里。
“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尾音轻轻发颤,“我在这里。”
钟渊的睫毛又颤了颤,这一次,他没有移开目光。窗外最后一点霞光彻底隐没了,房间里暗下来,只有两人交叠的影子,在地板上融成一团温柔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