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桌
初二那年,新班主任重新排座,我成了第二排倒数第二个,而他窝在第三排最末尾。卷着袖口、指甲沾灰的他,总爱转着笔发呆。有次无聊在桌下用鞋尖划鬼步舞,余光突然撞上他的目光——说不清为什么,那道若有若无的注视,竟让我生出隐秘的雀跃。
几周后再次换座,我挪到第三排第二张桌,他依旧守着角落。某天他叼着早餐冲进教室,被老师罚站走廊。我隔着玻璃窗偷看,他边嚼饭团边冲我笑,虎牙在晨光里一闪。等他走进教室,四目相对的瞬间,走廊的喧闹都模糊了。
直到那天课间,我趴在桌上发呆,同学突然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听说隔壁班那个女生,是他女朋友。” 我心口猛地一沉,刚要开口,余光瞥见教室后门闪过熟悉的衣角——他不知何时站在走廊上,明明背对着我们,却把身子微微侧过来,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校服袖子滑落半截,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
模拟考那天,课桌被排成竖列。我刚摊开草稿纸,后颈突然传来细微的拉扯感——他指尖正捻着我散落的头发。“帮我捡下笔。”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醒什么。我弯腰时,听见他课桌里滑出半盒打火机,金属外壳在地面滚出细碎的光。等我直起身,发现他桌上一张试卷也没有,只摊着十几只打火机:磨砂黑的、荧光绿的、印着骷髅头图案的。他拇指碾过砂轮,“叽叽”声轻得像叹息,突然有个绿色打火机滚到我桌角。“老师没给我卷子。”他头也不抬地说,指尖夹着的打火机在桌面敲出规律的节奏。
此后我总在课间溜到走廊,假装看楼下的梧桐树,余光却瞟向篮球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球衣,运球时手腕一翻,汗滴顺着肘弯砸在水泥地上。有次他突破防守时突然抬头,视线直直撞上三楼的我,我吓得退回教室,后背贴着墙壁,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楼下的欢呼声。有时看见他下场喝水,我就低头假装系鞋带,等再抬头时,他已重新冲进人群,只留给我一个被汗水浸透的背影。直到某天,隔壁班那个女生抱着矿泉水瓶走到场边,他接过水时指尖擦过她的手背,我才转身跑回教室,校服袖子被风吹得鼓起来。
放学走到楼梯口,那女生和朋友说笑着下来,擦肩时她肩膀故意撞向我。我踉跄着扶住栏杆,书包“咚”地砸在台阶上。她们像阵风跑远,马尾辫甩得嚣张,只留下我红着眼眶蹲下身捡作业本。没走出多远,校门口传来“鬼火”摩托车的轰鸣,他戴着头盔侧头望来,后座女生熟练地环住他的腰。排气管喷出的黑烟裹着汽油味,呛得我退了半步,摩托车已冲过绿灯。
升旗仪式时,我总盯着他落单的背影。有次他往男厕所走,我鬼使神差地跟了几步,直到看见他在门口停下系鞋带,才窘迫地红着脸转身。分班考试那天,他突然当着全班喊:“怎么跟到厕所就不跟了?” 我又羞又恼,却发现他此后常不来学校。
值日那天,教室另一边的同学在闹哄哄地玩游戏,他独自坐在后排,把暖宝宝捏得粉碎。银色粉末簌簌落在地上,他头也不抬地问班长:“今天谁值日?” 听到我的名字,他指尖的粉末抖了一下。我握着扫帚走过去,脸烫得像要烧起来。他倚着窗边,校服袖口松垮,红绳随着晃腿轻轻摆动。我低头扫着碎屑,余光里只有他笔直的影子,直到倒完垃圾逃回座位,才发现扫帚划出的轨迹歪歪扭扭。
后来我求老师把我调到最后一排,坐在他空荡的座位上,看窗外梧桐叶从绿变黄。毕业典礼那天,他趿着老人拖鞋,头发乱糟糟的,嘴里说着粗鄙玩笑。我攥着毕业照往教室走,看他勾着“兄弟”的肩膀走远,突然觉得走廊外的蝉鸣很吵。跨出校门时,我轻轻说了句“终于走了”——只是直到现在,偶尔听见打火机“叽叽”的砂轮声,后颈还是会莫名发烫,就像当年被他目光灼红的耳根,或是楼梯口被撞时,那声没敢喊出口的委屈。
几年后我在便利店打工时,总看见穿校服的女生对着骑机车的男生笑,马尾辫甩得像当年楼梯口那道影子。收银机“叮”地弹出时,我突然想起初三教室后墙的涂鸦:“坏孩子的糖纸里,裹着过期的薄荷味。”原来青春期最该懂的不是如何心动,而是看清那些晃着打火机的指尖,到底是在点燃光,还是在烧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