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皮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里持续的水声。
白月魁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那扇简陋的门前,晨间的薄雾如同轻柔的纱幔,缠绕在她周身,却驱不散她眼中沉沉的思绪。
她微微垂着头,额前几缕银白的发丝垂落,遮住了部分视线。
刚才的画面——水汽氤氲中那具苍白、湿漉、毫无防备却透着惊人生命力的身体,以及那双纯粹疑惑、甚至带着点研究意味审视着自己的漆黑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反复闪现。
指尖无意识地收拢,之前用力握拳时留下的细微掐痕还在掌心隐隐作痛。
她究竟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责任。
龙骨村的存续。
对抗玛娜生态的方法。
父亲未尽的嘱托。
那些浸泡在培养液里、承载着未知与希望的克隆体……这些沉重的东西本该填满她所有的思绪,占据她每一分精力。
可为什么,总会有一个身影不合时宜地闯入?
是第一次见面时,她利落斩杀脊蛊后甩去刀上腐血时那冷漠的一瞥?是她训练时因为胥童笨拙的动作而毒舌吐槽时微微扬起的眉梢?是她偶尔坐在断墙上,对着夕阳吹奏那段不成调却莫名悠远的口琴时,侧脸那一点点罕见的、近乎柔和的轮廓?
还是……刚才那毫无自觉、却几乎击穿她所有冷静防线的……
白月魁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清冷潮湿的空气,试图将那些纷乱的画面压下去。
可最终定格的,却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某次任务归来,夏豆兴奋地扑过来递给江绪怜一块从废墟里找到的、包装纸都快融化了的旧世界糖果。
江绪怜愣了一下,低头看着那颗糖,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勾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多么灿烂的笑容,甚至转瞬即逝,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但那一刻,她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冰封的东西短暂地融化了一瞬。
就那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白月魁的脑海里,带着一种尖锐的、让她无所适从的暖意。
一秒。
她只允许自己停顿了那一秒。
再睁开眼时,那些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深埋于一片冰封的湖面之下。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态从未发生。
她挺直脊背,步伐坚定地转向实验室的方向,将所有无关的杂念摒弃脑后。
她是白月魁,龙骨村的领袖,她有必须承担的责任和必须走下去的路。
……
淋浴间内,江绪怜冲掉了身上最后一点泡沫,关掉了水流。冰冷的水让她思维愈发清晰。
她用毛巾胡乱擦干了头发和身体,换上带来的干净背心和短裤——简单的黑色背心勾勒出她瘦削却肌理分明的身形,短裤下是笔直的双腿,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上面隐约可见一些陈旧的伤疤和那青黑色的病毒纹路,此刻它们安静地蛰伏着。
她抱着换下来的脏衣服走出来,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接触到她湿润的皮肤,让她稍微起了一点鸡皮疙瘩,但很快适应。
小七立刻凑上来,围着她的腿蹭了蹭。
村落里已经开始有了人声,炊烟袅袅升起。她径直走到负责浆洗的一位大婶那里,将衣服递过去。
“麻烦了。”她声音平淡。
“哎,好嘞,江姑娘。”大婶笑着接过,习惯性地看了看衣服,“哟,这沾的是……菌酿味儿?还有泥巴?昨晚没睡好?”
“嗯,摔了一跤。”江绪怜面不改色地重复了胥童用过的借口,同时拿出自己的身份牌,在对方记录贡献点的粗糙仪器上划了一下,转过去一笔点数。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下次可得注意点!”大婶热心肠地唠叨着。
江绪怜点头,没再多说,拍了拍小七的脑袋,转身朝着实验室的方向走去。
她的步伐很快,目标明确,湿漉的黑发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路过巡逻队平时集合的小广场时,胥童正和几个队员在一起整理装备。
他看到江绪怜,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张了张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似乎想打招呼或者说点什么。
但江绪怜的目光径直掠过他们,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石块或树木,没有任何停留,带着小七快步走了过去。
胥童到了嘴边的话噎了回去,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没关系!江姐只是……只是有事要忙!她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他并不会因此感到难过或灰心,反而更加坚定了要变得更厉害、更能引起她注意的决心。
……
实验室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和培养液的味道。
江绪怜推开门的瞬间,就看到白月魁已经站在一个培养舱前,手里拿着电子记录板,正在快速录入着什么。
她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工作中,侧脸线条冷峻,看不出丝毫之前在淋浴间的异常。
听到开门声,白月魁头也没抬,只是淡淡说了一句:“A-29的数据波动记录在第三号终端,你看一下。另外,新一批的腺体分泌物提取物在左手边第二个低温柜。”
“知道了。”江绪怜应道,声音同样平静无波。她走到自己的实验台前,小七熟练地趴到门口它常待的位置打盹。
她打开第三号终端,屏幕上瞬间弹出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波形图。
她立刻沉浸了进去,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历史数据进行对比,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些跳跃的数字和曲线。
她偶尔会停下来,拿起旁边的样本观察记录,或者在白月魁提到某个参数时简短地回应一声“峰值异常”、“序列比对有百分之三偏差”之类的话。
实验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键盘敲击声和两人偶尔简洁高效的交流。
时间悄然流逝。
白月魁记录完手头最后一组数据,将记录板放在一旁,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抬起,越过冰冷的实验仪器,落在了不远处的江绪怜身上。
江绪怜正微微蹙着眉,盯着屏幕上的一段基因序列图,一手无意识地绕着胸前一小缕还未完全干透的黑发,另一只手握着笔,在一张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着什么。
她专注的神情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那双总是显得淡漠甚至有些毒舌的眼睛,此刻闪烁着纯粹理性的光芒,明亮得惊人。
实验台冷白的光线打在她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甚至能看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思维世界里,与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却又如此真实而鲜活。
白月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看了多久,直到江绪怜似乎解决了某个计算难点,眉头舒展开,放下笔,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忽然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白月魁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的表情控制得天衣无缝,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刚刚只是在巡视实验室环境一般,将视线移向了江绪怜旁边的培养舱,语气平稳地开口:“计算出结果了?”
“嗯,初步模型有了。”
江绪怜并未察觉异常,她的注意力立刻回到了研究上,将草稿纸转向白月魁的方向,“你看这里,信息素刺激的反馈回路可能不是线性的,存在一个我们之前忽略的阈值……”
白月魁走上前,目光落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表上,认真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
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神,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