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知抬手,五指微张,仿佛握住了整个苍穹的脉搏。
他眼底沉淀着亿万年的寂灭,像深井里冻结的星光,映出炎埃那张被灰烬与血泪糊住的面孔。
“你问我用什么方式毁灭你们?”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滚烫的铁上,却让整个世界的温度骤然跌至冰点。
炎埃论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哑的笑,像生锈的铁钉刮过玻璃。
“水?”
他咳出一口带火星的灰。
“那是你们传说中‘至柔’的东西,怎么可能——”
王玄知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向脚下。
干裂的大地突然渗出第一滴水珠,圆润得像一滴垂死的珍珠,在龟裂的缝隙里颤了颤,然后被贪婪的土壤瞬间吸干。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它们从岩缝深处渗出,从枯死的树根里挤出,从早已风化的骨骸眼眶里滚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直到整片荒原开始发出一种潮湿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看清楚了。”
王玄知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像冰层下暗涌的潮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他指尖一划,天空裂开了。
那不是乌云,而是一道横贯天穹的伤口,蓝得发黑的液体从创口中倾泻而下,像天河决堤,像宇宙本身在流血。
第一波浪头落下时,炎埃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是人类的,是整个大陆的骨架在呻吟。
“你们把世界变成坟场。”
王玄知的声音混在雷鸣里。
“现在,让你们自己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洪水不是清澈的,在洪水来临前,而在远方未开化的部落,那里的人们他们正围着新猎获的野兽,把兽脂涂在脸上,向夜空里那道横贯的银河呼喊。
他们以为银河是死去的祖先,以为雷声是巨鹿在天上奔跑。
没人听得懂王玄知在云端说出的那句“上善若水”,他们只听见云层炸裂,像一万只猛禽同时扑翅。
第一滴雨落在燧石矛头,砸出一声脆响。
雨是温的,像野兽新鲜的血;第二滴落在篝火,火发出“嗤”的惨叫,冒出一缕白烟;第三滴落在女人的乳房,乳汁与雨水混成一条乳白的河,顺着鼓胀的肚皮滑进脐带曾经连过的位置。
孩子们仰头张嘴,以为是神赐的甘霖,却被灌了满口铁锈味。
雨越下越密,像无数细长的手指,把他们的发辫、兽皮衣、骨制项链一件件扯碎。
岩洞里的壁画开始流泪,红色火焰的图腾,在渗水处晕开,像一头被割喉的巨兽,把最后的颜料喷在洞顶。
王玄知立在浪尖,看他们用木筏、用象牙、用婴儿当浮标。
木筏最先散架——他们还不懂榫卯,只用兽筋捆扎,筋遇水则胀,木筏便在一声闷响里炸成漂木。
有人抱着漂浮的猛犸獠牙,獠牙却像一柄倒插的矛,把他穿心而过。
水面上浮起一层油亮的兽脂,那是他们平时涂在头发上的骄傲,此刻成了燃烧的信号,引下一道闪电,把整片水域点成幽蓝的火湖。
族长攀上一块突出的岩壁,把最后的火把举过头顶。
火舌舔到雨水,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
他用古语的喉音高喊:“火!火!”王玄知听见了,垂下一只手指,轻轻一弹。
火把被一滴水击中,像被子弹打穿的鸟头,火星四溅,熄成一缕青烟。
族长愣了一瞬,忽然笑了,露出被烟熏黑的牙——他以为这是祖先来接他的征兆,于是张开双臂,向后仰倒,像跳水一样扎进洪水。
水面上只剩他的骨冠,被浪卷着,像一只离群的白色甲虫。
洪水继续涨。
它漫过他们刚刚开垦的黍田,把青绿的嫩芽压成泥浆;漫过他们埋葬死者的浅坑,把裹着兽皮的骸骨冲得七零八落;漫过他们用赭石画过记号的树干,那些歪扭的符号在水里漂散,像一群被冲散的蝌蚪。
最后,只剩一个孕妇。
她抱着隆起的腹部,坐在一块浮冰上——那是他们冬天储存的冻肉,如今成了最后的方舟。
冰在融化,血水从她指缝滴落。她低头,看见自己肚皮上被指甲划出的图腾:一只简化的火焰图腾,像一枚未完成的印章。
她忽然懂了什么,把食指含进嘴里,咬破,用血在冰上补全了火焰图腾缺失的一角。火焰刚画成,浮冰就裂了。
她沉下去的那一刻,王玄知听见她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不是恐惧,而是初为人母的温柔。
那声呜咽被水波搅碎,变成一串气泡,浮到水面,像一串省略号。
洪水终于漫过最高处的祭坛。祭坛上摆着他们最珍贵的祭品:一块被火烤裂的龟甲,裂纹像干涸的河床。
水漫上来时,龟甲发出“咔”的一声轻响,裂纹里渗进一线水银般的液体——上面是他们发明书写的文字,在水的净化之下最终归于虚无。
王玄知俯身,从漩涡中心捞起一根烧焦的木棍。
木棍顶端还沾着赭石粉,像一截熄灭的火柴。他用它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圆圈里套着一只简化的火焰图腾。
画完,他松开手,木棍被水流卷走,漂向远方。
洪水开始退。露出被淤泥覆盖的平原,露出被冲垮的岩洞,露出孕妇最后沉没的位置——那里插着一根小小的犀牛角,角尖挑着一缕水草,像一面降旗。
王玄知站在退潮后的湿地上,鞋底沾满赭石与灰烬的混合物。
他弯腰,用指尖捻起一撮泥,搓了搓,泥里掺着细小的骨屑和碳化的谷粒。他轻轻一吹,骨屑飞散,像一场迟来的雪。
远处,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在新生的水洼上。
水洼里,有一只蚂蚁正费力地爬过一片漂来的树叶。
它不知道,昨夜之前,这里曾有一群人相信火焰能烧尽黑夜,相信他们能够避免死亡。。
王玄知看着蚂蚁,忽然低声道:“下一回,你们会学会造船吗?下回你们能受到教训吗?”
蚂蚁没有回答,只是抖了抖触须,继续向对岸跋涉。它的身后,洪水留下的淤泥正慢慢开裂,像一张刚刚哭过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