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与秋霜

夏蝉与秋霜

蝉鸣在六月的尾声里织成密网，黏腻的热风从纱窗缝隙钻进来，吹动江竹肆额前的碎发。书桌上的台灯亮到凌晨三点，数学试卷上的辅助线像纠缠的蛛丝，她握着笔的指节泛白，橡皮屑在台灯下堆成小小的雪丘。窗外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偶尔有夜蛾扑棱着翅膀撞在玻璃上，留下湿润的痕迹，如同她反复擦去又写上的公式。

这是江竹肆备战中考的第三个月。她记得姐姐江婉宁当年是以全市前十的成绩考入一中，红砖墙上的光荣榜里，姐姐的照片总是被阳光照得发亮。而她拼尽全力，模拟考的成绩却总在一中录取线边缘徘徊。父母说“尽力就好”，可她看见母亲收拾书房时，悄悄把姐姐当年的一中校服叠进衣柜最上层，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中考成绩公布那天，暴雨敲打着阳台的防盗网。江竹肆攥着成绩单站在客厅，数字“13”像块烙铁烫在分数栏里——离一中统招线差十三分。父亲沉默地抽完一支烟，烟灰落在青瓷烟灰缸里，碎成细小的星芒。母亲试探着开口：“听说隔壁李阿姨的儿子去年差十分，后来托了关系……”父亲开口口“你呢竹肆，怎么想？想去育才吗？”

“我不去。”江竹肆的声音带着暴雨般的决绝，却在抬眼看见姐姐欲言又止的目光时，忽然泄了气。江婉宁把一杯温牛奶推到她面前，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纹路滑落，像她此刻隐忍的眼泪。“小肆，”姐姐的声音很轻，“一中的平行班竞争也很激烈，如果你觉得……”

“我再想想。”她打断姐姐的话，逃回房间。窗外的雨势渐小，蝉又开始聒噪，只是这一次，鸣声里多了几分秋后的苍凉。摆在书桌一角的育才中学招生简章，封面印着簇新的塑胶跑道和明亮的教室，却在她眼里模糊成一片刺眼的橙红色。

暑假在无尽的犹豫中拉开序幕。纪椿打来电话时，江竹肆正对着一中的录取线名单发呆，指尖划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像抚摸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来我家玩啊，”纪椿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冰镇西瓜般的清爽，“我妈炖了银耳莲子羹，你再不来就被我吃完啦！”

纪椿家住在老城区的独栋小楼，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墙角的苔藓在雨后泛着幽绿。推开雕花木门，穿堂风带着栀子花香扑面而来。纪椿妈妈系着碎花围裙从厨房出来，鬓角的碎发被热气熏得微卷：“竹肆来啦，快坐，阿姨给你盛汤。”

客厅的吊扇悠悠转着，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纪椿把一块冰镇西瓜塞给江竹肆，红色的瓜瓤甜得发腻，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还在纠结学校的事啊？”纪椿用纸巾帮她擦了擦手，“我跟你说，我早就决定去育才了。”

江竹肆猛地抬头，西瓜籽卡在喉咙里。“你不是一直想去一中吗？”

“哎呀，一中太远了，”纪椿撇撇嘴，蜷在藤椅上晃着腿，“育才近啊，而且听说社团活动特别多，不像一中整天搞题海战术，累都累死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妈也说，女孩子没必要把自己逼那么紧，育才的老师管得松，而且听说教师资源也不错，正好适合我们这种想轻松点的，也可以学习。”

纪椿妈妈端着银耳羹走过来，瓷勺在白瓷碗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竹肆啊，”她坐在江竹肆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阿姨知道你想上一中，可这差几分啊，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硬挤进去心里也难受。你看纪椿，她就想读个轻松点的学校，女孩子嘛，开开心心最重要。”

她舀起一勺银耳羹，琥珀色的冰糖在羹里若隐若现：“育才去年的升学率也不错啊，老师都很负责的。而且你和纪椿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一中那种地方，竞争太激烈了，压力多大啊，万一跟不上，心里多憋屈。”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纪椿妈妈的话语像温水，一点点熨平江竹肆心中的褶皱。她想起那些熬夜刷题的夜晚，想起模拟考失利时偷偷掉的眼泪，想起姐姐在一中光环下的从容。或许纪椿说得对，何必非要挤独木桥呢？育才的塑胶跑道，明亮教室，还有最好的朋友在身边，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纪椿却抢过话头：“没什么可是的！就这么定了，我们一起去育才，到时候住一个宿舍，晚上还能偷偷聊八卦！”纪椿妈妈也笑着附和：“是啊是啊，阿姨支持你们，青春就该快快乐乐的。”

那天下午，离开纪椿家时，夕阳把青石板路染成蜜糖色。江竹肆走在斑驳的树影里，心里的重负似乎轻了许多。蝉鸣依旧聒噪，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轻快的韵律。她拿出手机，给父母发了条信息：“我决定去育才了。”

开学那天，卡车在泥泞的校道上颠簸。江竹肆看着窗外掠过的低矮教学楼，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纪椿兴奋地指着远处：“你看你看，那就是我们的宿舍楼！”

然而现实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所谓的“明亮教室”墙皮剥落，天花板的风扇转起来吱呀作响，扬起阵阵灰尘。宿舍是八人间，铁架床的栏杆锈迹斑斑，靠窗的墙壁上长着大片霉斑，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卫生间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面永远湿漉漉的，瓷砖缝里嵌着发黑的污垢。

第一个晚自习，教室里弥漫着零食的气味和窃窃私语。前排的男生把篮球砸在黑板上，引来哄堂大笑。江竹肆摊开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只有几只萤火虫在草丛里微弱地闪烁。她想起一中的晚自习，据说总是鸦雀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走廊里老师巡视的脚步声。

夜深人静时，她躲在被子里给纪椿发信息：“宿舍好潮，我睡不着。”

纪椿很快回复：“忍忍啦，明天我们一起去买除湿袋。”

可除湿袋无法吸走空气中的绝望。日子一天天过去，育才的松散超出了江竹肆的想象。上课睡觉的同学比比皆是，老师在讲台上照本宣科，黑板上的例题永远停留在最简单的步骤。她试图认真听讲，却被周围的喧闹搅得心烦意乱。回到宿舍，室友们要么在追剧，要么在打游戏，键盘敲击声和尖叫声整夜不停。

她开始频繁地给姐姐打电话，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起来。江婉宁总是耐心地听着，轻声安慰：“小肆，既然选择了，就再坚持一下，或者我们再想想办法……”可想到当初是自己拒绝了靠关系去一中，她就哽咽着说不出话。

深秋的某个周末，纪椿约她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见面。纪椿化了淡妆，头发烫了小卷，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小肆，”她搅动着杯中的珍珠，“我可能要转学了。”

江竹肆猛地抬头，吸管从嘴里滑落。“为什么？不是说好一起的吗？”

纪椿的脸微微泛红，低下头：“我……我谈恋爱了，被我爸妈发现了，我爸妈觉得……觉得育才不太好，就帮我办了转学手续，下星期就过去。”

窗外的梧桐树正簌簌落叶，金黄的叶片被风吹起，又无力地落下。江竹肆看着纪椿躲闪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纪椿妈妈当初说的“轻松”，不过是为女儿将来的退路埋下伏笔；原来纪椿所谓的“一起”，从来就不是永远。她们像两只暂时停靠在同一枝头的鸟，如今其中一只振翅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只留下另一只，困在斑驳的旧巢里。

“是吗，”江竹肆的声音很轻，带着秋霜般的寒意，“那……恭喜你。”

纪椿走后，江竹肆独自坐在奶茶店里，直到夕阳把玻璃窗染成橘红色。手机屏幕亮起，是姐姐发来的信息：“小肆，天冷了，记得多穿衣服。”

她忽然想起那个夏天，在纪椿家喝的银耳莲子羹，甜得发腻，却也暖过她一时的心房。只是那时的她不知道，有些甜，是裹着糖霜的陷阱，而有些路，一旦选择，就只能在落叶缤纷的深秋里，独自走下去。

走出奶茶店，秋风卷起她的围巾，落叶在脚边打着旋。远处的一中灯火通明，像一座遥远的灯塔。而她的育才，此刻在暮色中沉默着，像一头沉睡的困兽。她裹紧了外套，抬头望了望灰蓝色的天空，一颗泪珠悄然滑落，砸在铺满落叶的地上，碎成一片冰凉的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