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子里的饭食当然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地方,莫说曾经在武魂殿享用过的珍馐美馔了,就连学院餐厅都比不过,稀里糊涂一锅出的炖菜倒还好说,主要是那个尽管尽力筛了但依然带着大量麦麸的麦饼,一口下去焱差点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他偷偷抬眼看了眼胡列娜,发现她的表情虽然也有些勉强,但还是努力地咽了下去;另一边,沧瞳也在努力地嚼嚼嚼,而且她还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吃法,看她的样子,焱差点以为她和自己吃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他不说话了,又用力咬了一大口麦饼:……总不能还比不过两个女孩子吧?
邪月沉默地咬着麦饼,麦麸划过喉咙的粗砺感只能让他感觉如鲠在喉,这不只是生理上的不适应,更多是因为心理上的反感。
——他是吃过这种东西的。
在父母刚刚去世,而他还没有觉醒武魂的那段空挡,带着妹妹颠沛流离的那段日子里,比这更糟糕的饭食他也不是没吃过,而如果不是因为他恰好有天赋,为教皇冕下所青睐,那样的日子,他可能要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
……他亲身尝过那样的滋味,因此宁死也不愿回到那种境地里;所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拼命想要逃离的生活,沧瞳会愿意俯身靠近。
胡列娜看出哥哥的表情不对劲儿,悄悄在桌子下碰了碰沧瞳的腿;两腮鼓鼓囊囊的后者茫然地抬起头来,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转头舀了碗玉米糊。
一只乡间常见的粗陶碗被递到了他面前,她趁饭前洗过澡换了衣服,袖子松松挽起来,露出一截皎洁得仿佛在发光的手腕,那只碗被她拿在手上,愈发显得粗糙丑陋,与她全然不相称。
邪月慢慢地伸出手,接过了这碗汤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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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后,胡列娜找借口拖走了焱,离开前还悄悄在邪月背上推了一把,把他挤到了沧瞳身边。
……妹妹临走时冲他挤眉弄眼的神情,他接收到了,邪月轻轻呼出一口气,轻声说:“一起走走吧?”
远远的,还能听到被胡列娜推走的焱咋咋呼呼的“你要带我去哪儿啊娜娜”和胡列娜忍无可忍的呵斥“闭嘴!你是猪吗!”,沧瞳笑了一下:“好啊。”
两个人沿着村里饮水灌溉用的水渠行走,月光很好,照在水流上粼粼闪着银光,是个适合散步的晚上。
水渠引的是村子上游山涧里的水,沿着它前进,自然能溯及源头,那是一片玫瑰盛开的溪谷。
月下含苞的花海不似白日锦簇绚烂,却另有一番幽静可爱之美,直到邪月出声,打破了一路以来的安静。
“我不明白。”他说。
夜风拂过她半干的长发,她颊边那缕微微打着卷垂下来的发丝随之微微颤动着,他的目光落在上面,避开了她明亮的眼睛:“就算是要邀买人心,他们也是最没有价值的人。”
“邀买人心——好吧,也许我的确在做这样的事。”沧瞳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我是怎么做到的?”
还没有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你应该看得出来,村子里的人开始时都很排斥魂师吧。”
不管是他们进村时那些村民表露出的不安、等沧瞳介绍过之后才放松下来的神情还是小粟看到他时神情中一瞬间的惊惧,邪月当然都看到了。
他并不对此感到奇怪,如他们这些弱小的人,对掌握着凌驾于众生之上,杀人如刍狗的力量的魂师,他们理应报有敬畏,乃至恐惧。
于是沧瞳向他说起了这个村子和执事之间发生过的事,而邪月的第一反应是脱口驳斥:“这不可能!这是在圣城脚下,他们怎么敢……”
“为什么不敢?”沧瞳平静地反问他,“连城门都不被允许靠近,难道那座圣城还能听见他们的哭声吗?”
“……就算这样,武魂城不也为他们提供庇佑了吗?”邪月咬着牙,一步也不肯退让,“他们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如果不支付这样的代价,死得只会更快。”
弱者是没有用的东西,一直以来,他都是被这么教导的,也是这么以为的,他看到的,听到的,都在告诉他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如果这个道理是错的,那他又何以前进至今?
可对面的沧瞳就像一片深静的海,他的情绪流过去,就被无声吞噬淹没了,无法在她的眼睛里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认为他们是没有力量的。”她说,“至少在有资格建立这座城市时,魂师们的境遇早已天翻地覆,那时候他们就已经不用再做土里刨食砌砖铺瓦的活计,那么是谁建立了它,又是谁在奉养它?”
答案昭然若揭,而她也不需要邪月回答她:“‘先人的牺牲和神祇的恩泽同样值得被铭记’,我以为他们配得到与付出对等的报偿。”
可他们得到的还是太少太少了;她想起她的炼金工坊,那是用来造一些她感兴趣的“小玩意儿”的地方,它们每一件都很麻烦,相比之下,改良农具的花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就算是这样,在她之前也没有人去做。
“说到底只是无处安放的善心吧?”他冷笑起来,“站在最高的地方,只需要稍稍伸手就能得到他们的感激涕零,这样就能让你满足了?”
“——不。”少女清淡的嗓音干净利落地截断了他愈发刻薄尖利的字句,“是私心,以及……恐惧。”
她平和地说:“你说我做这些事是在收买人心,当然,这就是我的私心——我想要看到他们能做到什么。”
“……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邪月在她面前时总是温和的、安静的,但就在这一刻,沧瞳突然见到了另一个她并不熟悉的邪月,他更近似于那个被学院里的许多人憧憬又敬而远之的首席了,他们都说和他对视就像被一柄出鞘的利刃顶着眉心。
但沧瞳没有退让,邪月眼角形如赤蝶的纹路倒映在她眼中,艳色宛如新流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