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

实验室的空调发出细微的嗡鸣，言温树盯着掌心折射的冷白光，指甲缝里还沾着半片石榴籽的淡红汁液。三小时前她还在末班公交上打盹，再睁眼就被这股甜涩气息劈头盖脸裹住——玻璃器皿整齐码在金属架上，钴蓝色的滴定管里悬着半滴液体，像凝固的眼泪。

　　“温树，递给我石榴汁，渴了。”

　　身着一袭带有复杂暗纹的深蓝长袍的男人背对着她，长袍下摆随风轻轻摆动，露出一截黑色的裤脚，脚上的蓝红配色皮鞋在灯光下微微反光。他后颈碎发被汗水黏成几绺。

　　阿那克萨戈拉斯这个名字在她脑子里转了两圈。

　　她摸到实验台角落的玻璃瓶，指腹擦过标签上的烫金字——石榴汁。石榴汁如红宝石的熔液，色泽浓郁而鲜亮，微小的石榴籽悬浮其中，似藏着细碎星光，丝丝甜香萦绕，引人探寻。

　　递饮料时她的指尖擦过他的手腕，体温冰得她猛地缩手。这个瞬间突然在记忆里闪回：同样风格的长袍，只是此刻他的体温冰冷得不对劲。实验室的窗正对着梧桐树，沙沙声浪涛般涌进来，她忽然想起某天，她蜷缩在实验台底下，听着头顶传来压抑的争吵。

　　“今天的记录写完了？”那刻夏拧开瓶子，咕嘟咕嘟喝下小半瓶。

　　言温树盯着他喉结滚动的频率，突然发现自己能准确预判他下一秒要调整右边的冷凝管——这种熟悉感比陌生更令人毛骨悚然。

　　“啊？是……”言温树只好应下，莫名其妙，她确实记得自己写了。

　　她数着他调试仪器的动作：左手三圈半拧紧阀门，右手逆时针转两次旋钮，最后会用食指关节轻叩锥形瓶三次。当第三声轻响落下时，窗外的光线在他侧脸割出冷硬的棱线。

　　“老师...…”她的声音被空调风扯得发颤，“这里...我以前来过吗？”

　　那刻夏的动作顿住，打开了那瓶“那氏Ⅲ号试剂”，罐底沉着层细密的红色粉末，像被碾碎的夕阳。红色粉末遇空气腾起细雾，在他眼下洇出两团薄红，像宿醉未消。

　　他转身时长袍带起风，她嗅到他身上混合的消毒水味，突然想起某个课间，她蹲在他办公室门口，透过门缝看见他在实验报告上画批注，窗外的石榴花瓣落在“言温树”三个字上。

　　“失忆症？还是说你的大脑有幸重启了？”他摘下手套扔在台面上，橡胶与金属碰撞出钝响，他终于舍得抬头看她，确定她的眼底是一片迷茫，“先去宿舍休息，明天再说。”

　　他转身时带翻了一旁的烧杯，透明液体在瓷砖上蜿蜒成河，倒映出她扭曲的脸——竟与实验报告照片上的女孩分毫不差。

　　宿舍楼的走廊飘着霉味，声控灯每隔几步就闪一下。那刻夏的背影在昏暗中忽明忽暗，她盯着他。

　　“老师！”她在楼梯口喊住他，声控灯应声熄灭（虽然翁法罗斯是永远白天，但某些地方是几乎全封闭场所光线很暗）。黑暗中传来他沉稳的呼吸，与记忆里那天重合——当时她躲在实验台底哭，他蹲下来时也是这样的呼吸声，混着实验台上试剂不断爆炸的声音。

　　“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但我记得您，记得您调试剂时总习惯哼《致爱丽丝》，记得您办公室第三块地砖会响......”

　　黑暗中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他的指尖突然触到她的手腕，像在测脉搏般轻轻按住。声控灯突然亮起，她看见他瞳孔里碎金般的光，与当年他第一次夸她“天赋异禀”时一模一样。

　　“言温树。”他的拇指擦过她腕间淡青色的血管，“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能帮我完成「那氏试剂」的人。”他松开手，从长袍口袋里摸出颗糖果塞进她掌心，薄荷味的糖纸在寂静中发出脆响，“睡一觉，明天我们继续。”

　　她攥着糖站在宿舍门口，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某种熟悉的触感从指尖窜遍全身。推开门的刹那，床头台灯自动亮起，暖黄光线里躺着本摊开的实验笔记，最新一页用红笔圈着：“来自星空的女孩受到Ⅲ号试剂反应时，会触发记忆回溯——致温树，我们的秘密。”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言温树咬开糖纸，冰冷感在舌尖炸开的瞬间，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而此刻，阳光透过纱窗爬上笔记扉页，她看见自己三年前写下的字迹在微光中浮动：“如果有天我忘记一切，请用薄荷糖唤醒我——因为那是老师第一次夸我时，手里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