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无声,清辉遍洒。
青石巷道上积着残水,江潮身形如魅,紧贴墙根疾行。
足尖点地,步履轻灵,布鞋踏过水面,只溅起微不可察的细碎水花。
忽听得前方三丈外巷口处,传来“铿锵”一声铁器交击,随即是压抑的闷哼。
江潮霍然止步,屏气凝神,左掌护胸,右手已按在腰间那柴刀之上。
刀身乌黑开刃锃亮,锋利无比,乃父江远平日打柴之用。
“小兄弟,夤夜独行,不觉孤单么?”
五个黑衣人影自巷口转出,手中单刀在月光下泛着森寒杀机。
为首一人身材粗壮,嗓音沙哑如破锣,左腕上赫然缠着一圈浸血的布条,
“我家主人有请,随咱们走一趟吧。”
江潮脚下微滑,已后撤半步,拉开架势,沉声道:“你们是何人?我与诸位素不相识,为何相邀?”
那为首黑衣人冷哼一声,眼中凶光毕露:
“敬酒不吃吃罚酒!拿下!”
五人呈扇形包抄而来,刀风霍霍,已将周遭空气搅动得一片肃杀。
就在此时,头顶青瓦上传来“嗤”的一声轻响,一只通体漆黑的老猫受惊跃起,如一道黑影掠过。
电光石火之间,江潮脚尖猛地在地上一蹬,身形借力向后翻出,避开当先一刀。腰间柴刀顺势抽出,一招“横扫千军”,带着劲风直扫而出。
“砰!”
柴刀正中最前那黑衣人小腹。
那人闷哼一声,身子弓如虾米,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滑落在地,眼看是爬不起来了。
“点子扎手!追!”
余下四人见状,不惊反怒,各舞单刀,如狼似虎般扑来。
江潮深知寡不敌众,不敢恋战。
他几个起落,已闪入右侧一条窄巷。
巷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民居的晾衣绳上挂满了粗布衣衫。
江潮身形急掠,衣角擦过绳索,带落几件衣衫,正好罩向身后追兵。
转过一个弯,只见巷尾堆着几个装满青笋的竹筐。
江潮心念一动,反手将竹筐尽数掀翻。
青笋滚落一地,圆滚滚的,极是湿滑。
身后追兵猝不及防,有人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引得一阵咒骂。
江潮趁机冲出窄巷,辨明方向,直奔城外。
不敢走大路,专挑荒僻小径,施展父亲所授的轻身功夫,几个起落便已遁入城外密林。
林中雾气渐浓,夜露沾湿鬓发。
江潮扶住一棵老树干,不住喘息,掌心被粗糙的树皮硌得发疼。
借着朦胧月色,他瞧见前方二十步开外,立着一座歪斜的茅屋,似是猎户或樵夫临时歇脚之所。
窗纸早已破烂不堪,露出蛛网尘封的窗洞,月光从中凄然透出。
他猫腰上前,推开虚掩的柴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杂着鼠粪气息扑面而来。
屋中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破桌,两条长凳,墙角堆着些干草。
江潮目光扫过,忽被墙角一个半旧木箱吸引。箱盖微启,底下似有物事。
走上前去,挪开木箱,只见箱下地面上,竟压着半片青色衣角,看那料子,竟与父亲失踪前身上所穿长衫颇为相似!
江潮心中一动,俯身细察,发现那衣角之下,似乎还压着什么。
小心翼翼将泥土拨开,一个巴掌大小的铁盒赫然出现。
盒上的铜锁早已锈蚀不堪,江潮拇指食指用力一捏,“咔哒”一声,锁便开了。
盒内铺着油纸,裹着一卷信纸。
纸张泛黄发脆,仿佛稍一用力便会碎裂。
江潮颤抖着将信纸展开,只见上面是父亲那熟悉有力的字迹,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潮儿,见字如面。为父因故离开,汝不必担忧。若要寻我,可往隐云谷。其地在飞龙涧西侧,峭壁之上有‘白虹贯日’四个石刻大字处,便是入口。切记,此去路途艰险,江湖险恶,若遇戴玉扳指之人,无论其言词如何,万万不可轻信!父字。”
“父亲!”江潮低呼一声,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找到线索的欣喜,又有对父亲安危的担忧。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枯枝断裂的轻响,在寂静的夜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有人来了!
江潮不及细想,迅速将信纸折好,贴身藏入怀中。眼角余光瞥见后窗,那窗棂虽朽,却糊着一层油纸,挡住了视线。
当机立断,抄起屋角一张矮凳,猛地砸向正门。
“哐啷!”矮凳撞上门板,发出一声巨响。与此同时,江潮身形如箭,从后窗鱼跃而出。
“在此!追!”
前门处传来黑衣人的怒喝与破木屑飞溅之声。
江潮落地一滚,已钻入窗外茂密的灌木丛中。
荆棘刺入手臂,火辣辣地疼,渗出细密的血珠,他却浑不在意,只顾埋头狂奔,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与浓雾之中。
……
荒鸡报晓,五更梆子响过第三遍。
江潮已奔出数十里外,趟过两条冰冷的小溪。
晨曦微露,林中弥漫着淡淡的晨雾。前方隐约有村落炊烟升起,飘来阵阵豆浆香气。
江潮腹中饥饿,便循着香气走去,在村口一片菜畦旁停下,掬起一捧清水洗脸。
冰凉的水激得他精神一振,也惊起了菜畦边水塘里几只绿头鸭,嘎嘎叫着拍翅而起。
“小郎君好俊的身手,昨晚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江潮回头,见是一位鬓发斑白的老汉,挑着一副豆腐担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汉放下担子,从木桶里舀起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递了过来:
“看你气息未定,定是赶了远路。喝碗热豆浆暖暖身子吧。”
江潮接过粗瓷碗,道了声谢,正欲饮下,却听得老汉又道:
“说来也怪,昨夜后半夜,村里来了不少官差,挨家挨户搜查,说是捉拿什么江洋大盗,闹得鸡犬不宁。”
江潮捧碗的手微微一顿。
心中暗道:“定是昨晚那伙黑衣人报了官,想要借官府之力来对付我。”
豆浆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官道旁,赫然拴着四匹神骏的青马,马鞍鞯上烙着一个狰狞的虎头纹章——那是京畿卫戍营特有的标记。
江潮心下一凛,不敢久留,匆匆将豆浆饮尽,放下几文铜钱,谢过老汉,转身便混入了一群正要上路的贩盐骡队之中。
骡队领头的是一个虬髯大汉,身材魁梧,目光如电,腰间挎着一柄鬼头刀,一看便知是江湖上走惯了黑道的人物。
江潮收敛气息,装作寻常脚夫,混在队伍中默默前行。
行出约莫一个时辰,晨雾渐散,远方天际隐隐现出连绵雪山的轮廓,巍峨壮丽,正是天山山脉。
那虬髯大汉忽然勒住骡缰,回头扫了一眼队伍,目光最终落在江潮身上。
突然翻身下骡,走到江潮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
“后生,你可是从隐云谷方向来?”
江潮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老丈何出此言?小人只是想搭个便车,去往前面城镇。”
虬髯大汉冷哼一声,手指指向江潮的靴底:
“你靴底沾着的,可是鬼叶草?此草只生在隐云谷附近,别处绝无仅有。”
江潮低头一看,靴底果然沾着几枚形似针状的草籽,正是父亲曾提及的隐云谷特有植物。
心中暗惊此人眼力之毒辣,口中却依旧辩解:
“或许是路过某处荒野,无意中沾染上的。”
虬髯大汉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追问,转身走回队伍前,翻身上骡,从行囊中取出一个酒囊,猛灌了一大口烈酒。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二十年前,”
忽然开口,声音粗豪,带着几分沧桑,“也曾有一伙人,和你一样,在找什么‘白虹贯日’。”
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眼神变得悠远而沉重,“只是那伙人,活着回来的,据说只剩了半截身子。”
江潮心中咯噔一下,“白虹贯日”正是父亲信中提及的隐云谷入口标记。
虬髯大汉的酒囊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江潮目光一扫,瞥见他虎口处布满老茧,指节粗大,那是长年握持兵器、苦练武艺才有的痕迹。
此人绝非寻常贩盐商人。
“那半截人回来时,”
虬髯大汉忽然凑近江潮,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
“怀里还死死抱着这个。”
说罢,
从腰间褡裢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铜残片。
残片边缘不规则,似是从什么器物上硬生生断裂下来,上面蚀刻着几缕扭曲的纹路,乍看之下,竟有几分像云雾缭绕之状。
江潮眸子一缩,正待细看,骡队却突然停下了。前方官道中央,几名官差正拦住去路,似乎在查验行路人的路引。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面容白皙,神态倨傲,手指上赫然戴着一枚羊脂白玉扳指!
阳光照在那玉扳指上,折射出一抹诡异的粉光。江潮的指尖下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父亲信中警告过的,戴玉扳指之人!
“后生?”
虬髯大汉用酒囊轻轻碰了碰江潮的手肘,示意他不要失态。
江潮回过神,这才惊觉自己腰间的柴刀不知何时已然出鞘三寸,森冷的刀锋在晨光下闪着寒芒。
远处,那戴玉扳指的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头朝骡队这边看来。
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带着毒的蛛丝,直直黏向江潮,让他浑身不自在。
盐贩子们纷纷勒住骡马,开始低声抱怨天气炎热,官差办事拖沓。
虬髯大汉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响彻官道:
“诸位官爷辛苦!这天儿热得紧,小的这有上好的烧刀子,官爷可要来一口解解暑气?”
说罢,
翻身下骡,提着酒囊便朝那戴玉扳指的男人走去。
走到近前,虬髯大汉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膛上一道长长的疤痕。
那疤痕足有尺许长,蜿蜒曲折,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爬在皮肉之上。
“二十年前,”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紧随其后的江潮耳中,混在嘈杂的骡铃声里,旁人听不真切,
“天山脚下那场大雪,埋了整整十二个刀口舔血的汉子。”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伤疤,
“活下来的,也都成了别人手中的刀,身不由己啊。”
江潮心中一动,这话显然是说给他听的。
很快,官差便检查到了他们这一队。
那戴玉扳指的男人目光如炬,在每个盐贩子脸上都停留片刻。
当他走到江潮面前时,突然抽动了一下鼻翼,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江潮心中一紧,闻到自己袖口传来淡淡的血腥味——昨夜在灌木丛中被荆棘划破的伤口,此刻又渗出了血珠。
“官爷,一路辛苦!”
虬髯大汉突然上前一步,将酒囊塞进那戴玉扳指男人的怀里,大声笑道,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官爷请笑纳!”
那男人猝不及防,被酒囊塞了个满怀,微微一怔。
就是这一刹那的功夫!江潮身形一晃,如狸猫般窜了出去,几个起落便闪进了路旁一家茶棚。
茶棚里人声鼎沸,几张方桌旁都坐满了歇脚的路人。
江潮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碗热茶。滚烫的茶汤倒进粗陶碗里,腾起袅袅热气。
借着碗中水面的倒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茶棚外的动静。
只见三个戴着斗笠的汉子正分开人群,不疾不徐地朝茶棚走来。
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他们的面容,只能看到三人都身材瘦高,步履沉稳。
最左边那个汉子在撩起衣摆,准备跨过茶棚门槛时,腰间不慎露出了一截黑黝黝的物事——竟是一枚造型奇特的蛇形铁钩!
江潮端着茶碗的手指微微一紧。
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天山山脉上,映得雪峰一片金红。
官道旁一条小溪边,江潮蹲下身,掬起清水,清洗着手臂上的伤口。
眼角余光瞥见水面上漂浮过来半片碎布。
伸手捞起,那碎布的料子和颜色,竟与虬髯大汉褡裢上的布料一模一样!
江潮心中“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朝小溪上游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他握紧柴刀,悄悄拨开芦苇走了过去。
芦苇丛深处,赫然插着一块青铜残片,正是虬髯大汉之前给他看的那一块!残片一半插在泥地里,周围散落着几枚被斩断的骡铃,显然是经过一番恶斗。
江潮捡起青铜残片,借着最后一丝天光细看。
翻转残片,当看到背面的刻痕时,呼吸骤然凝住了。
那背面根本不是什么云纹,而是用极细的线条勾勒出的一幅地图!地图中央一个险要山坳处,赫然点着一个朱砂红点,旁边用极小的字迹歪歪斜斜地刻着两个字——白日。
这字迹,正是父亲的笔迹!
“呱——呱——”几声夜枭的叫声从不远处的树林传来,叫声凄厉,在这黄昏时分更添几分诡异。
叫声突然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
江潮心中警兆顿生,猛地转身。
只见小溪对岸的树林阴影里,一点寒芒一闪而逝,一枚蛇形铁钩正勾着一截断绳,缓缓收回林中。
江潮的手瞬间摸向腰间的柴刀。然而,他的手指刚触到刀柄,后颈处便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铁钩上的倒刺,正轻轻刮擦着自己的肌肤。
“不许动。”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江潮能嗅到铁钩上铁锈混合着血腥的气味,后颈的肌肤在倒刺威胁下微微发麻。
右手仍保持着握刀的姿势,肌肉却绷成了弦。
"青铜片。"
"交出来,饶你全尸。"
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溪水潺潺流淌,带着融化的雪水寒意。
江潮拇指悄悄摩挲着掌心的青铜残片,那上面父亲的笔迹还留着淡淡的朱砂温热感。
突然向左横跨半步,柴刀"噌"地抽出,带起的劲风扫落溪岸几滴水珠。
铁钩擦着他的后颈掠过,带起火辣辣的刺痛。
江潮借势前扑,柴刀横扫而出,正撞上端着铁钩的那只手腕。
"咔嚓"
一声骨裂轻响伴着惨叫响起。
三个戴斗笠的汉子已呈品字形围拢过来,溪边芦苇在他们脚下发出断裂的脆响。
最左侧那人手腕不自然地扭曲着,铁钩落在卵石滩上叮当作响。
江潮矮身拾起铁钩,反手掷向右侧来敌。
那人慌忙闪避,斗笠被劲风掀落,露出布满刀疤的脸——正是昨夜被他用青笋滑倒的黑衣人之一!
"杀了他!"刀疤脸怒吼着拔出单刀,刀身在暮色中划出银亮弧线。
江潮不退反进,柴刀一格对方刀刃,一脚踢出直捣其心窝。
脚尖触及皮肉的瞬间,他忽然瞥见刀疤脸腰间露出的令牌一角——雕刻的虎头纹章与官道上那些官差一模一样!
"京畿卫戍营为何追我?"
江潮心头闪过这个念头,手下却毫不迟疑。短棍猛地向上一挑,正中刀疤脸下颌。
那人瞬间失重,江潮顺势夺下单刀,反手横削。
利刀破空声中,第三名汉子已悄然绕到身后。
江潮矮身旋踢,只听"噗通"一声,那人猝不及防坠入溪中,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暮色渐浓,最后一抹夕阳隐入雪山。
江潮握着染血的单刀,盯着在水中挣扎的追兵,突然发现那人挣扎的动作越来越慢,水面浮起细密的血珠。
水下有东西!
江潮后退两步,握刀的手心沁出冷汗。
水面剧烈翻腾,一张惨白浮肿的脸突然浮出——竟是那名戴玉扳指的锦袍男子!
双目圆睁,脖颈处有两道深可见骨的爪痕,那枚羊脂白玉扳指不知何时碎裂成了齑粉。
"走!"
一个湿漉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江潮猛地回头,只见虬髯大汉从芦苇丛中走出,满头乱发滴着水,胸前的蜈蚣疤痕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手中提着个沉甸甸的麻袋,血腥味从袋口弥漫开来。
"他们不是冲你来的。"
大汉扔过来一卷东西,落在江潮脚下——正是那贩盐骡队的虎皮大旗,此刻却被撕成了碎片。
"京畿卫戍营早晚要查到隐云谷,你爹留的路标怕是保不住了。"
江潮捡起残破的旗帜,忽然注意到布条边缘有烧灼的痕迹,拼成的图案竟与青铜残片上的"白日"二字隐隐重合。
溪水突然剧烈沸腾起来,无数气泡翻滚上升。
虬髯大汉脸色骤变,拉起江潮就往山林里跑:
"他们真的找到这儿了!"
身后传来沉闷的爆炸声,灼热的气浪掀翻了半人高的芦苇。
江潮回头望去,只见小溪中央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暗红色的岩浆正顺着裂缝缓缓涌出,将雪白的卵石熔化成扭曲的琉璃。
"那青铜片不止是地图!"
虬髯大汉一边狂奔一边低吼,声音被夜风撕成碎片,
"你爹藏着的是..."
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尖锐的破空声。
江潮抬头,只见数十支燃烧的火箭如同流星般坠落,将整片树林照得如同白昼。
无数黑影在火光中闪现,
手中长刀反射着诡异的红光——他们的衣襟上,
都绣着轮猩红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