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铁嘴醒来时，窗外天色昏沉，不知时辰。他发现自己躺在布防司令部一间极其简朴的客房里，床头柜上孤零零放着一杯凉水。房间干净得近乎空旷，除了必需品，毫无装饰。他认出那水杯——景德镇早年一个客商烧制的彩瓷，统共七十三只，九门堂会时他当稀罕物送给了佛爷。如今竟随意放在客房当普通水杯，想必佛爷是将整批都拨给司令部充作餐具了。齐铁嘴苦笑，以后送佛爷东西，真得掂量掂量前线用不用得上。
他端起冰冷的杯子一饮而尽，凉意直透肺腑，才觉胸口的窒闷稍缓。这压抑并非病痛，而是源于亲眼所见的惨烈——一个年轻孩子的手臂，就在他失手落锣的瞬间，被那嗜血的琵琶剪绞断！齐家人讲究乐天知命，他深知自己判断无误，张府上下也无人会怪他自怨自艾，可那孩子探洞前坚定又带着一丝稚气的眼神，总在眼前晃动。一条手臂啊…对那样年轻的生命，意味着什么？他心头堵得发慌。
披衣起身，门口卫兵立刻迎上：“八爷，您醒了？”
“醒了，”齐铁嘴强打精神，“佛爷定未歇息，劳烦兵爷带路。”
一路行至张启山那间由土阀府邸改造的宽敞办公室，恰与一名匆匆离去的士兵擦肩。齐铁嘴心头猛地一揪——那士兵的脸，与棺椁上探洞的少年何其相似！定是嫡亲兄弟，年纪稍长罢了。战云压城，多少这样的孩子朝不保夕？也许下次相见，便是在尸横遍野的战场…齐铁嘴不敢深想，黯然步入办公室。
室内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昏黄。张启山背对着门，身影凝定如山。宽大的办公桌上，一只白瓷托盘格外醒目，里面盛放着他从棺中取出的物件——一块清洗干净的黑色动物甲片，其上镌刻着奇诡难辨的花纹，赫然是一片**龙骨**！
光绪二十五年，金石大家王懿荣染疾，偶然在入药的“龙骨”上发现古文字，方开启甲骨之学。说来讽刺，若非药商收购规矩是“刮字不要”，若非王大人凑巧服用了未刮净的劣质龙骨，那商代煌煌史册，怕早已被世人囫囵吞入腹中，化为一抔尘土。可这凶险棺椁之中，为何会出现甲骨碎片？作防腐之用？龙骨入药多为粉剂，吸脓生肌，这般整片混杂于棺内秽物，岂非不伦不类？若非此用…难道这棺椁的陪葬，竟是成片的甲骨？这念头让齐铁嘴心头一跳——甲骨陪葬，其上所载，莫非是些见不得光的天机？
齐铁嘴无声地走到张启山身后，俯身细看那碎片。可惜残片太小，难窥全豹。
昨夜回房前，他曾追问佛爷，那孩子探洞时究竟摸到了什么，才惊骇至此？张启山当时的回答让他耿耿于怀：“我也未想通。探指下去，第一触感…那尸体，竟是趴着的。”
张家的双指探洞，奥妙无穷。齐铁嘴所知虽零碎，但有一点确信：哨子孔必开在棺内尸首脸部正上方。盖因古尸口含珠玉，最为珍贵。北派传承发丘，讲究留有余地，探洞取珠是应对凶棺最“经济”的法子。后世张家指力登峰造极，入棺第一要务，便是以指力碎尸骸下颌，绝其噬咬之能。然则，尸体趴卧…实乃大悖常理！这诡异姿态，瞬间让齐铁嘴想起火车上那些日本特务的尸体——每一具，也都是趴伏在地！这绝非巧合，其中必有深意！他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此时，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徘徊不去。张启山头也未抬，声音低沉却穿透门板：“在外面做什么？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朵雅灵紧蹙着眉，走了进来。她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佛爷，刚才那个孩子的手…能让我试试吗？”
张启山霍然转身，目光锐利如电：“你能接回去？”
“我可以试试…”朵雅灵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张启山眼神微动，立刻转向张日山：“副官，按她的要求准备！”
“是，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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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一间腾空的静室准备就绪。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草药气息。张日山肃立一旁，目光紧锁。中央一张木床上，躺着打了麻醉、陷入昏沉的少年，断臂和清洗过的残肢被小心地并排放置。
朵雅灵深吸一口气，从随身布包中取出几样物事。她先用墨绿色的温热药汤（由续筋草、活血藤浸泡而成）仔细清洗断手与残肢伤口，刺鼻的气味更加浓郁。接着，她拿起一柄小巧锋利的银刀，动作精准而轻柔地剔除伤口中的污血与细小碎骨，口中低声吟唱着古老晦涩的音节——那是苗疆秘传的“清魂咒”，意在凝聚断肢消散的生机与魂魄。
随后，她取出一只陶钵，将捣碎的珍稀“还魂草”、粘稠的蛇油熊脂，与一种闪烁着微弱荧光的“接骨虫”分泌物混合搅拌。很快，一种粘稠如膏、色泽深黑的神秘药泥调制完成。药泥触之微温，隐隐散发着奇异的光晕。
朵雅灵用银针蘸取另一种药汁，手法如飞，在断手与残肢的关键穴位上迅疾刺下。同时，她点燃一束特制的艾草，青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宁神定魄的异香，在室内缓缓弥漫。她双手合十，闭目片刻，似在凝聚心神。再睁眼时，那双独特的眼眸深处，淡金色的光晕流转不息。
她示意张日山拿起准备好的铜铃。当！当！当！清脆而带着特定韵律的铃声响彻静室。
朵雅灵口中开始吟唱一首更加古老、悠扬又带着苍凉之意的歌谣，语调奇诡，仿佛与某种自然之力沟通。伴随着铃声的节奏，她双手稳定而灵巧地将断手与少年肩头的残肢严丝合缝地对齐。
就在接口处涂抹上那黑色药泥的瞬间，异象陡生！药泥接触血肉之处，骤然亮起一层柔和的微光，并有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热气升腾！更令人惊异的是，那断手的指尖竟微微颤动了一下！伤口边缘的血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伸展，向彼此靠近、粘连！虽然过程缓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魂兮——归位！”朵雅灵猛然睁大双眼，发出一声清越的叱喝！
几乎在她叱喝声落下的同时，静室内平地卷起一阵微风，油灯火苗剧烈摇曳。窗外，竟远远传来几声清越悠长的山鸟鸣叫，仿佛在回应着这古老的仪式！
微光渐敛，热气消散。断肢接口处已被一层厚厚的黑色药膏覆盖，隐隐透出内部愈合的力量。
朵雅灵额角布满细汗，长长舒了口气，转向一旁看得屏息凝神的张日山：“断手暂时接回了。用这浸了药汁的绷带仔细缠好，”她递过一捆散发着同样刺鼻药味的布带，“他需在绝对黑暗的静室中休养七日。每日按时喂他喝我配的苗药汤，味道极苦。期间，他的身体会发高热，断手处会经历刺痛、麻木，最终才能逐渐恢复知觉。”
张日山跟随张启山多年，早已见识过无数光怪陆离之事，然而眼前这一幕却依旧令他心神震荡。巫术的诡秘、蛊虫的蠕动，与草药的奇异气息交织成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接肢奇景，仿佛将生死界限都模糊在其中。他缓缓伸出手，接过那条药带，指腹触碰到药带的瞬间，心底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又夹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波动：“好，我知道了。”他微微一顿，似乎在权衡什么，随后补上一句，“谢谢。”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份复杂的情绪，沉甸甸地落入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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