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冰冷、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魏无羡的意识就在这片无垠的虚无中沉浮,没有形体,没有时间,只有无数破碎的尖叫、刺骨的怨毒和深入骨髓的撕裂感——那是万鬼噬身的余韵,是乱葬岗给予他这位“夷陵老祖”最后的“馈赠”。他应该已经魂飞魄散了,连同那具千疮百孔的躯壳一起,被撕扯成这世间最微小的尘埃。
然而,为什么……还有感觉?
一种极其沉重、极其陌生的钝痛感,如同灌了铅的破布口袋,正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他试图“睁开眼”,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针刺般的头痛。紧接着,一股混杂着劣质脂粉、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腥臊的气味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呛得他几欲作呕。
这不是乱葬岗。乱葬岗只有腐土和血腥,绝没有这种……人间烟火气的污浊。
“唔……”一声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挤出。
几乎同时,一个尖锐刻薄的女声在极近处炸响:“哎哟!醒了醒了!这丧门星可算醒了!躺了三天三夜,白糟蹋粮食!装死给谁看呢?还不赶紧滚起来干活!莫家庄不养闲人,更不养你这种没脸没皮的断袖疯子!”
断袖?疯子?魏无羡混沌的意识捕捉到这两个词,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他堂堂夷陵老祖……等等!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刺骨的绝望和滔天恨意,瞬间冲垮了他残存的迷茫!
莲花坞的血与火!温狗狰狞的狂笑!师姐挡在他身前倒下的身影!温宁失控的咆哮!金子轩胸口刺目的血洞!江澄那双淬了毒、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眼睛!还有……乱葬岗上,无数双从黑暗泥沼中伸出的、冰冷腐烂的鬼手,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江澄!师姐!温宁!温情!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他还活着?不,不可能!那种程度的反噬,绝无生还之理!那这是……?
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身体的极度不适,魏无羡终于奋力掀开了沉重的眼皮。入眼是低矮、破败的房梁,蛛网肆无忌惮地挂着。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粗糙硌人的草席,身上盖着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落在一个叉腰站在门口的中年妇人身上。妇人穿着半旧不新的绸衫,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市侩与刻薄,正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睥睨着他。
“看什么看?莫玄羽!别以为装傻充愣就能赖着!要不是看在你那死鬼娘……”妇人啐了一口,似乎觉得晦气,“赶紧的!后院柴火堆满了,天黑前劈不完,晚饭也别想吃了!”
莫玄羽?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入魏无羡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瘦弱、苍白,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衫。这不是他魏无羡的身体!这双手,没有常年握笛留下的薄茧,没有操控怨气留下的细微痕迹,只有属于一个长期营养不良、备受欺凌的少年的孱弱。
献舍?夺舍?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上心头。难道有人用了禁术,献祭自身,召唤了他这缕残魂,强行塞进了这具名为“莫玄羽”的躯壳里?
他下意识地去摸腰侧——空空如也。陈情,他的陈情笛呢?那支随他出生入死、浸透无数怨魂与鲜血的鬼笛,不在了!一股巨大的失落和不安瞬间攫住了他。没有陈情,他这身鬼道修为,在这具陌生的身体里,还能发挥几成?
“还愣着!真当自己是少爷了?”妇人见他不动,抄起门边的扫帚就要打过来。
魏无羡眼神一冷。即使虎落平阳,龙游浅水,也轮不到这等蝼蚁在他面前放肆!属于夷陵老祖的煞气几乎要破体而出。
然而,就在煞气即将凝聚的瞬间,一股剧烈的排斥感从四肢百骸传来!这具身体像是脆弱的花瓶,根本无法承载他强大的魂魄之力,经脉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不行!他硬生生将那股戾气压了下去,煞气瞬间消散无形。
妇人举着扫帚的手顿了顿,只觉得刚才一瞬间,这废物外甥的眼神变得极其骇人,让她心底莫名发毛。但再看过去,那少年只是瑟缩了一下,眼神又变得空洞呆滞,仿佛刚才的冰冷只是错觉。
“哼!废物就是废物!”妇人骂骂咧咧地丢下扫帚,“赶紧滚去劈柴!再偷懒,仔细你的皮!”说完,扭着腰走了,重重摔上了门。
破旧的柴房里只剩下魏无羡一人。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冷汗已经浸湿了单薄的里衣。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和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现在是“莫玄羽”,一个在莫家庄人人可欺的“疯子”、“断袖”。这具身体孱弱不堪,魂魄与肉身的排斥严重,他空有记忆和境界,力量却十不存一。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弄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师姐、江澄、温宁、温情……他们怎么样了?乱葬岗围剿之后,过了多久?
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这个狭小肮脏的空间。墙角堆着些杂物,一张破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豁口的碗和半块冷硬的窝头。他慢慢挪过去,拿起窝头,机械地啃着。粗糙的口感刮着喉咙,却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是适应这具身体,是恢复哪怕一丝自保的力量。然后,是收集信息,确认时间,确认……故人的安危。尤其是温情温宁,他们被囚在金麟台,命运堪忧!
魏无羡(或者说,披着莫玄羽皮囊的魏无羡)的眼神沉静下来,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那火焰里,有滔天的恨意,有刻骨的悔意,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夜幕低垂,莫家庄陷入沉寂。魏无羡拖着依旧酸痛的身体,在柴房角落的草堆里坐下。他摒弃杂念,尝试着调动一丝微弱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入这具身体的经脉。如同在布满裂痕的瓷器里注入滚水,剧痛再次袭来,但这一次,他咬牙忍住了。一丝比头发丝还细的、微不可查的暖流,极其艰难地在干涸的经脉中缓缓流淌起来。虽然微弱得可怜,但这证明了根基尚存!鬼道之力,同样蛰伏在这具身体的深处,只是需要时间和契机去唤醒。
就在这时——
“呜——嗷——!”
一声凄厉至极、绝非人声的嚎叫,如同利刃般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那声音充满了痛苦、怨毒和不甘,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哭嚎,瞬间让整个莫家庄的温度骤降!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从庄子后山的方向传来!声音里夹杂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和某种沉重物体拖行的黏腻声响。
莫家庄的狗疯狂地吠叫起来,随即又变成惊恐的呜咽。家家户户亮起了微弱的灯火,但无人敢开门查看,只有压抑的哭泣和恐惧的窃窃私语在夜风中飘荡。
魏无羡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那声音……他太熟悉了!是凶尸!而且是至少达到了“行尸”级别,正在成型的凶尸!数量……不止一个!
莫家庄这种地方,怎会突然出现如此凶戾之物?而且听这动静,怨气之重,绝非寻常横死之人能形成!
他挣扎着爬到柴房唯一的小窗边,透过破烂的窗纸缝隙向外望去。后山的方向,隐隐有森森黑气弥漫开来,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败气息。
这不是普通的尸变!
魏无羡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那里贴身藏着一小片他醒来时就在身边、触手温润又带着诡异寒意的漆黑木片。这木片,像极了……陈情笛身碎裂后的一角!
此刻,这枚沉寂的木片,竟在他怀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冰冷彻骨的怨气,仿佛被后山的异动所吸引,悄然从木片中渗出,缠绕上他的指尖。
窗外的凶嚎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某种……仿佛金属刮擦岩石的刺耳噪音。魏无羡屏住呼吸,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目光死死锁定窗外那片翻涌的黑气。
在那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他似乎瞥见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极其诡异的**幽蓝色磷火**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那不是凶尸眼中常见的怨毒红光!
怀中的陈情碎片停止了颤动,指尖那缕冰冷的怨气也悄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但魏无羡的背脊却窜上一股寒意,比方才的凶嚎更让他心惊。
那幽蓝色的磷火……他前世纵横鬼道,阅尽怨魂凶尸无数,却从未见过!这绝非自然形成的尸变!
莫家庄这看似平静的泥潭之下,恐怕正酝酿着他重生后第一个、也是远超他此刻能力范围的致命漩涡。而他这缕刚刚苏醒的残魂,与这具脆弱不堪的躯壳,已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凶兆,死死地钉在了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