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旁的欢宴并未持续太久。张议潮举杯示意众人安静,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深沉的忧虑:“弟兄们,刚才城里传来消息,吐蕃守将尚婢婢派了心腹论恐热,这几日要亲自带人下乡‘巡检’,说是查匪,实则是冲着我们来的。”
营地内顿时安静下来,烤肉的香气似乎也变得苦涩。论恐热是吐蕃军中出了名的酷吏,以杀伐果决、手段狠辣著称,他的“巡检”向来是血流成河的代名词。
“张公,论恐热带了多少人?”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沉声问,他是负责侦察的头领。
“至少三百甲士,还有不少被胁迫的汉人炮灰。”张议潮手指敲击着木桌,“他们后日一早从南门出发,按惯例会先查城外十里内的村庄。”
三百甲士!李归唐心中一沉。归义军目前在这处营地的核心力量不足百人,且大多是临时武装的百姓,武器简陋,若正面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张公,我们的铁器作坊和粮食储备……”老三的声音带着焦虑。秘密田和铁匠铺是起义的根基,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立刻转移!”张议潮当机立断,“老周,你带几个人,连夜把铁匠铺的家伙和成品箭头拆了,埋到西边的枯井里。老三,粮食能搬的搬,搬不走的用茅草盖好,上面撒上沙土伪装。”
“可是张公,论恐热那厮多疑得很,怕是瞒不过去。”王二皱眉,“他当年在瓜州,连百姓家里的地窖都要戳三竿子。”
帐篷内陷入凝重。李归唐看着地图上标注的营地位置和吐蕃巡检的路线,忽然开口:“张公,论恐热此行,是冲着‘匪’来的。我们何不……将计就计,给他送一群‘匪’?”
众人都看向他,眼中带着疑惑。
李归唐走到地图前,指着营地东北方向一片连绵的戈壁丘陵:“这里叫‘黑风口’,地形复杂,多有流沙和暗沟,本地人都很少去。我们可以在那里设下一些‘痕迹’,比如丢弃的破兵器、生火的灰烬,再故意留下些指向‘匪巢’的标记。”
他顿了顿,看向张议潮:“论恐热急于立功,又自负多疑。若在别处找不到‘匪’,见到这些痕迹,多半会认为‘匪’躲进了黑风口。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又靠近回鹘人的活动区域,他就算想搜,也要掂量掂量。”
“妙啊!”王二拍手叫好,“这叫声东击西!把吐蕃人引到鬼地方去!”
张议潮却没有立刻同意,而是深思着:“此计虽好,但如何让论恐热深信不疑?他手下有经验丰富的斥候,普通的伪装怕是骗不了他们。”
“这便需要‘真’痕迹。”李归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们可以找几个死囚(若有的话)或罪大恶极的吐蕃走狗,在黑风口附近‘激战’一场,留下几具尸体,再放上些我们故意‘遗失’的、带有特殊标记的物件——比如,用那种三棱箭头射穿的吐蕃皮甲。”
他看向老周铁匠:“周大叔,能否打几枚刻有简单符号的箭头?就像……我们内部的标记。”
老周立刻点头:“没问题!刻个‘义’字都行!”
“还不够。”李归唐摇头,“要让论恐热相信这是一伙‘悍匪’,还需要‘赃物’。我们可以把一些收缴来的、或仿造的吐蕃贵族器物,故意遗落在现场,做得像刚抢来还没来得及运走的样子。”
张议潮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猛地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办!归唐,你这个‘局’,设得够狠!”
他立刻开始部署:王二带人连夜去黑风口布置现场,务必做得天衣无缝;刀疤脸负责派出斥候,严密监视吐蕃军队的动向;老周赶制带标记的箭头,并准备“赃物”;老三则加快转移物资。
李归唐主动请缨:“张公,论恐热此人,我在‘梦中残卷’里似乎见过记载。他生性残暴,但也极为傲慢,看不起汉人。或许……我可以跟着王二哥去黑风口,看看有没有需要‘点睛’的地方。”
张议潮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一切小心。论恐热的鹰犬,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夜色更深,李归唐跟着王二和几个精干的弟兄,带着工具和“道具”,悄悄摸向黑风口。戈壁的夜晚寒气刺骨,风声如同鬼哭,更添了几分紧张。
黑风口果然名不虚传,怪石嶙峋,流沙遍地,月光照在岩石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宛如鬼魅。李归唐让众人先在入口处留下清晰的马蹄印和拖拽重物的痕迹,然后深入腹地。
“这里,”李归唐指着一片相对平坦的沙地,“就在这里‘激战’。”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用刀剑砍削岩石,制造格斗痕迹;将几具早已准备好的、穿着破旧吐蕃军服的尸体(可能是病死的农奴或罪奴)摆放在地上,身上用带标记的三棱箭头“射穿”;将一些仿造的吐蕃银壶、狼牙棒等“赃物”散乱地丢在周围;最后,点燃几堆篝火,留下尚未燃尽的木柴和吃剩的、带着血腥味的骨头(用死牲畜代替)。
李归唐仔细检查着现场:“血迹不够真实。”他找来一些赭红色的矿石粉末,混合着牲畜血和泥水,泼洒在沙地上和岩石上,模仿喷洒的血迹。“记住,真正的战斗血迹是不规则的,有喷溅,有拖拽。”
王二等人看得啧啧称奇:“归唐兄弟,你这脑子咋想出来的?跟亲眼见过似的。”
李归唐笑了笑,没解释。这些都是现代刑侦剧和纪录片里看来的知识,此刻却用在了千年前的战场伪装上。
离开前,他又让人事先在几处显眼的岩石上,用特殊的苔藓汁液(不易被发现,但在特定角度下反光)画出模糊的箭头,指向更深处的流沙区。“论恐热若真要追,就让他往绝路上走。”
一切布置妥当,众人悄悄撤离,回到营地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张议潮一夜未眠,听了王二的汇报,又看到李归唐拿出的、沾着“血迹”的矿石粉末,重重拍了拍李归唐的肩膀:“好!成了!”
第二天中午,斥候传来消息:论恐热率领三百吐蕃甲士,已抵达沙州城外第一村,正在挨家挨户搜查,打伤了数名百姓,抢走了不少粮食。
“来了!”营地内气氛骤然紧张。
李归唐站在张议潮身边,看着地图,手心微微出汗。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正面与吐蕃正规军“交锋”,虽然只是一场伪装的骗局,但成败关乎所有人的性命。
傍晚时分,斥候再次回报:“论恐热搜完前几个村子,一无所获,正在发脾气!有斥候往黑风口方向去了!”
“成了第一步!”张议潮松了口气。
深夜,急报传来:“论恐热在黑风口发现‘激战现场’,找到了带标记的箭头和‘赃物’,勃然大怒,已下令全军进入黑风口搜捕!”
帐篷内爆发出压抑的欢呼!
张议潮却没有笑,他走到地图前,指着黑风口深处:“论恐热虽然傲慢,但不蠢。他最多在里面搜一天,找不到人就会反应过来。我们必须在明天天黑前,完成所有转移,并且……准备好后手。”
他看向李归唐,眼神锐利:“归唐,你说论恐热傲慢,看不起汉人。如果他发现自己被耍了,你说他会怎么做?”
李归唐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张议潮的意思:“他会恼羞成怒,把怒火发泄在最近的汉人村庄上,以此立威,同时逼我们现身。”
“没错。”张议潮点头,“黑风口附近最近的村子,就是……我们李伯所在的李家村。”
李归唐的心脏猛地一缩!李伯!
“张公,我们不能让李家村遭难!”他急切地说。
“我知道。”张议潮的声音沉重,“所以,我们的‘后手’,就是在论恐热从黑风口出来、扑向李家村之前,给他另一个‘惊喜’。”
他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沙州城通往黑风口的必经之路上,一个名叫“落石坡”的地方。
“王二!”
“在!”
“你带五十人,今夜埋伏在落石坡!论恐热从黑风口出来,必然人困马乏,又怒火中烧,防备最松懈。你们不必硬拼,只需用滚石和弓箭骚扰,做出‘匪首’在此的假象,然后迅速撤离,往东南方向跑,把他们引开!”
“是!”
“刀疤脸!”
“在!”
“你带二十人,去李家村,通知百姓,今夜务必全部躲进村后的防空洞!快!”
“是!”
“归唐,”张议潮最后看向他,“你跟我一起,守在营地,随时准备应变。”
“是!”
李归唐看着张议潮有条不紊地调兵遣将,心中涌起一股敬佩。这才是真正的统帅,临危不乱,算无遗策。
夜幕再次降临,落石坡方向隐隐传来风声。李归唐站在营地边缘,望着李家村的方向,心中默默祈祷。
他知道,这只是归义之路上的第一个小考验。未来,还有更多的吐蕃鹰犬,更凶险的暗潮,等待着他们。而他,必须更快地成长,用自己的智慧,保护想保护的人,走向那条注定铺满荆棘的归唐之路。
远方,黑风口的方向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呐喊和马嘶,不知是论恐热中了圈套,还是……又一场屠杀即将开始。李归唐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峻。
吐蕃的铁蹄,该止步于此了。归义的火焰,已经点燃,便不会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