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刺破牦牛毛毡帐篷的缝隙,将浮尘照成金色的细流。头痛的钝响终于退潮,马嘉祺掀开沉重的眼皮。
炉灶里只剩暗红的余烬,多吉磐石般的身影已不在火塘边,只有卓玛蜷在角落的皮褥子里,小脸睡得红扑扑。
帐篷里弥漫着冷掉的酥油茶味和羊毛膻气,混合着昨夜苦涩药泥残留的、令人心悸的辛辣。
他坐起身,骨头缝里还残留着被风雪和蛮力揉搓过的酸软。
目光下意识投向角落——他的相机,那只冰冷的都市造物,正躺在杂物堆旁,镜头盖开着,昂贵的镜片蒙着一层肉眼难辨的浮尘,像一只失神的眼睛。
帐篷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缓慢的心跳和卓玛均匀细小的呼吸。
一种被遗弃的疏离感,比高原反应更沉重地压在他胸口。
他需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并非只能躺在这里的累赘。
掀开厚重的牦牛毛毡门帘,凛冽的寒气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太阳刚跃出远方的雪线,将无垠的雪原染成一片刺目的金红,空气清冽得如同水晶。
帐篷外的空地上,多吉正背对着他,弯着腰。
老人穿着那件油光发亮的黑色老羊皮袄,花白凌乱的头发在晨光中像凝固的霜草。
他面前放着一副巨大的、饱经沧桑的旧马鞍。
鞍桥是深褐色的硬木,被岁月和手掌磨得油亮,边角处裸露出木头的本色。
鞍垫是厚实的牦牛皮,边缘磨损起毛,几处裂口用坚韧的牛筋线粗犷地缝合着,像大地愈合的伤疤。
鞍桥两侧,沉重的生铁马镫沾着干涸的泥块和雪沫。
多吉正用一把边缘磨得雪亮的牛角刮刀,专注地清理着鞍垫缝隙里板结的泥土和干草屑。
他的动作缓慢、稳定,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力。
每一次刮刀的推进,都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嚓嚓”声,混合着冻土碎屑掉落的轻响。
他宽阔的背脊微微起伏,像一座沉默的山峦在呼吸。
马嘉祺裹紧身上那件带着尘土和羊膻味的厚实坎肩,冰凉的指尖触到粗糙皮毛上残留的、属于刘耀文的阳光气息。
他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冰针般的刺痛感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他犹豫了一下,拖着依旧沉重的双腿,一步步挪到多吉身旁。
“阿叔,”
他的声音在清冷的晨风里显得干涩嘶哑,带着明显的异乡腔调,
“我…能帮把手吗?”
多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刮刀依旧稳定地刮过皮革,发出单调的“嚓嚓”声。只有他花白头发下露出的、布满深刻沟壑的侧脸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更加冷硬。
马嘉祺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马鞍旁散落的工具上:
一团灰黑色的、油腻的羊毛脂,几根粗细不一的牦牛皮绳,还有一把小巧的、顶端镶嵌着圆形木盘的铜制打茶棒(甲罗),不知为何也放在这里。
他蹲下身,学着多吉的样子,拿起一小块凝固的羊毛脂。
那东西触手冰冷油腻,带着浓重的、原始的动物膻味。
他试探性地,笨拙地将油脂涂抹在鞍垫上一道显眼的裂口边缘,试图软化那些干硬的皮革纤维。
他的手指远不如多吉的粗糙有力,动作显得生疏而小心翼翼。
多吉的眼角余光似乎扫到了他的动作,依旧没有言语,只是将刮刀换了个角度,开始清理鞍桥与皮革接缝处顽固的污垢。
那“嚓嚓”声仿佛是对他笨拙尝试的无言评判。
马嘉祺抿紧嘴唇,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刘耀文那种大开大合的力道,用手指用力揉搓涂抹了油脂的裂口。
油脂在他指尖化开,粘腻冰凉,膻味直冲鼻腔。
效果似乎微乎其微,那裂口依旧顽固地张着嘴。
“不是那样。”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像地底暗河缓慢流淌。
马嘉祺猛地抬头。
多吉不知何时停下了刮刀,正看着他。老人的眼神沉静如深潭,没有责备,也没有指导的意味,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伸出自己那只布满厚茧、如同老树根般粗糙黝黑的大手,拿起马嘉祺手中的羊毛脂。
多吉的动作带着时间沉淀下来的从容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
他没有揉搓,而是用拇指指腹,沾上一点油脂,然后稳稳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按在皮革裂口的深处。
缓慢地,一圈圈地向外揉捻、按压。那力道沉稳而精确,仿佛不是在处理皮革,而是在安抚一个活物的伤口。
油脂在他的按压下,肉眼可见地渗入干燥的皮革纤维深处,原本僵硬翻卷的边缘似乎微微服帖了一些。
“要…用力按进去?”
马嘉祺低声问,带着不确定。
多吉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块油脂塞回他手里,浑浊而沉静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垂下眼帘,拿起刮刀,继续他之前的工作。
那无声的一瞥,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无声的审视,仿佛在衡量这个“城里来的玻璃人”到底有多少分量,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多少真实的印记。
马嘉祺捏紧了手中冰凉的油脂,指腹感受着那粗粝的质感。
他学着多吉的样子,用拇指用力按压裂口深处。
这一次,他摒弃了那些无用的、表面的揉搓,将所有的力气凝聚在指尖一点,缓慢而坚定地向下压。
粗糙的皮革纤维硌着指腹,冰冷的油脂渗入皮肤纹路。
渐渐的,他感觉到指下的皮革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软化迹象。
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自嘲的放松感,几乎要让他呼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清晨的寂静。
“阿爸!”
刘耀文清亮的声音带着蓬勃的活力,像雪后初晴的阳光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他策着追风,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进营地,带起一阵雪沫。
红发带在他颈后跳跃,像一小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流畅得如同山间的雪豹。
“东边草场向阳坡的雪化得差不多了,我带追风跑了一圈,硬实!”
他几步走到多吉和马嘉祺跟前,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明亮的笑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晶亮。
他的目光扫过蹲在地上、手指沾满黑色油脂的马嘉祺,又落在父亲手中的刮刀和旧马鞍上,浓黑的眉毛习惯性地一扬,嘴角咧开一个灿烂的弧度。
“哟!玻璃人也干上活了?”
他语速飞快,带着高原特有的爽利劲儿和毫不掩饰的调侃,
“怎么样,这鞍子可比你那黑疙瘩沉多了吧?硌手不?”
马嘉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活力和称呼刺得心脏一缩,喉头发紧。
他下意识想缩回沾满油污的手,却被多吉那无声的、沉甸甸的存在感钉在原地,只能沉默地继续按压那道裂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刘耀文浑不在意他的沉默,蹲下身,凑近马鞍,伸手去拽一根从鞍桥侧边垂落下来、显得有些松垮的牦牛皮绳。
那皮绳粗粝坚韧,末端系着一个磨损严重的黄铜扣环。
“这根松了,跑起来磨追风的肚子。”
他自顾自地说着,手指灵活地开始解那粗糙的绳结。
他的指关节同样带着细小的划痕和老茧,动作却比马嘉祺熟练利落百倍,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与这些粗粝物件打交道的自如。
马嘉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双灵巧有力的手。
刘耀文解开绳结,又拿起旁边一根更粗些的新皮绳,比划了一下长度,用牙齿咬住一端,另一只手熟练地挽了个复杂的绳扣,动作又快又稳。
“喏,”
刘耀文将挽好扣的新皮绳递给马嘉祺,下巴朝鞍桥侧面一个铜环努了努,
“穿过去,系紧。系死结,用你吃奶的劲儿!”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置疑。
马嘉祺接过冰冷的皮绳,那粗粝的质感摩擦着掌心。
他捏着绳头,试图穿过鞍桥侧面的铜环。铜环很小,边缘有些毛刺,皮绳又粗又硬。
他试了两次,绳头都歪歪扭扭地滑开。
“啧,”
刘耀文发出一声短促的不耐,直接探手过来,滚烫的指尖无意间擦过马嘉祺冰冷的手背,
“眼呢?看着点!”
他捏住绳头,三根指头微微一捻,那顽固的绳头就服服帖帖地穿过了铜环。
“就这样!系!”
马嘉祺感到手背上被擦过的地方像被火星烫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学着刘耀文刚才的样子,笨拙地开始打结。
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僵硬,绳结打得歪歪扭扭,松松垮垮。
“没吃饭啊?这能勒住风?”
刘耀文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
“看着!”
他抓过绳子的两端,手指翻飞,粗粝的皮绳在他手中驯服得像条小蛇。
几个利落的穿插、勒紧,一个结实饱满的死结瞬间成型。
他用力一扯,绳结纹丝不动。
“这才叫系上了!”
他拍拍手,站起身,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爽利,
“你那点劲儿,给羊羔子系铃铛还差不多!”
他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阳光落在他敞开的藏袍领口下那片汗湿的、麦色的胸膛上,蒸腾着蓬勃的热气。
马嘉祺看着那个结实得如同岩石般的绳结,再看看自己沾满黑油、僵硬笨拙的手指,一股混合着挫败和羞耻的热流涌上脸颊。
他沉默地低下头,继续用力揉搓鞍垫上那道裂口,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按进这粗糙的皮革里。
多吉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他刮完了鞍桥的缝隙,放下刮刀,拿起那块被马嘉祺用过的羊毛脂,开始均匀地涂抹在整副鞍垫上。
他那双深湖般的眼睛,在儿子明亮张扬的笑容和马嘉祺沉默低头的侧影之间,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移动着。
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古井无波。
他涂抹油脂的动作依旧沉稳,但那沉静的目光深处,翻涌着无声的忧虑和审视,如同雪山脚下深不可测的暗流。
刘耀文将追风拴好,拍了拍马脖子,又风风火火地走向帐篷,掀帘子时回头喊了一句:
“卓玛!别装睡了!太阳晒屁股了!起来挤奶!”
声音清亮地撞在冰冷的空气里。
帐篷里传来卓玛模糊的嘟囔和小鹿般蹦跳的动静。
营地重新活泛起来。
只有马嘉祺和多吉之间,围绕着这副沉默的旧马鞍,弥漫着一种比清晨寒气更凝滞的氛围。
马嘉祺机械地揉搓着皮革,指腹被粗糙的纤维和冷硬的油脂磨得生疼。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多吉那沉默如山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背上,
审视着他每一分笨拙,衡量着他与这片土地、与那个如烈日般耀眼的少年之间,那格格不入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