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歇后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小屋的每一寸空气里。
炉膛里最后一点暗红的余烬挣扎着熄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带着燃烧殆尽的味道。
寒冷重新从朽木的缝隙、从低矮的门楣处无声地侵入,舔舐着两人汗湿未干的皮肤。
马嘉祺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灼热与疲惫中缓缓浮出水面。
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酸软,疼痛,还有某种被彻底掏空又奇异充盈的陌生感。
他睁开眼,视线首先捕捉到的是近在咫尺的、刘耀文麦色的肩颈线条,上面残留着几道清晰的、被他无意识抓挠出的红痕,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刘耀文的呼吸均匀而深长,带着温热的潮气拂过他汗湿的额角,
一条结实的手臂如同沉重的锁链,依旧霸道地横亘在他的腰腹之间,将他牢牢禁锢在那片滚烫的胸膛前。
昨夜的一切并非梦境。
篝火熄灭前的最后光影里,身体原始的呐喊,汗水泪水与喘息的交织,绝望边缘抵死的纠缠,每一次深入都像要刻进对方的骨血里……
那些画面带着真实的触感和温度,轰然撞回脑海。
马嘉祺的身体瞬间绷紧,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作响,震得耳膜嗡嗡。
仿佛感应到他的苏醒,那条禁锢的手臂猛地收得更紧,几乎要将他揉碎。
刘耀文沉重的眼皮掀开一道缝隙,里面没有了昨夜的狂乱和燃烧的欲念,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野兽护食般的、不容置疑的占有。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马嘉祺脸上,没有言语,
只是用下巴用力蹭了蹭他汗湿的鬓角,干燥起皮的嘴唇擦过他的额发,带来一阵粗粝的麻痒。
这无声的亲昵比任何语言更具冲击力。
马嘉祺喉头哽住,昨夜那场灵魂与肉体激烈碰撞的余震还在血脉里奔流,此刻却又被这沉甸甸的依偎和归属感淹没。
他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刘耀文散发着汗水、青草与淡淡腥膻气息的颈窝,汲取着那蓬勃生命体带来的唯一暖源。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刘耀文紧实光滑的脊背皮肤,那里的温度依旧灼人。
小屋外,风彻底停了。
一种绝对的、被冰雪清洗过的寂静笼罩四野。
没有鸟鸣,没有兽吼,只有积雪偶尔从朽坏的梁木上滑落的簌簌轻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卓玛……”
马嘉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多吉叔……”
刘耀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一下,仿佛终于从某种沉溺中挣脱出来。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疲惫被一种更尖锐的警觉取代。
他侧耳凝听片刻,小屋外只有一片死寂。
“得走。”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手臂终于松开。
骤然失去那滚烫的依偎,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马嘉祺裸露的皮肤,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昨夜被汗水浸透又半干的里衣贴在身上,如同冰冷的铁皮。
刘耀文已翻身坐起,动作牵扯到结实的背肌,几道新鲜的抓痕在昏暗光线下格外清晰。
他毫不避讳地背对着马嘉祺,迅速抓起散落在地上的、冻得硬邦邦的衣物。
他先扯过自己那件深褐色的旧藏袍,胡乱裹上,遮住精悍的腰背线条。
随即,他抓起马嘉祺那件同样冰冷僵硬的冲锋衣和里衣,看也没看,劈头盖脸地扔到他身上。
“穿上!快!”
命令短促,带着昨夜未散的余威和此刻的紧迫。
马嘉祺手忙脚乱地套上冰冷的衣物,布料摩擦着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不适。
刘耀文已经穿戴完毕,正用力踩着冻得邦硬的皮靴。
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拉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而是回头,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马嘉祺苍白的脸和凌乱的头发,
最终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那枚紧贴着肌肤的、森白的狼牙吊坠上。
他的眼神在那狼牙上停留了一瞬,极其复杂——是确认,是沉重,更深处翻涌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与决绝。
随即,他猛地移开视线,不再看马嘉祺,仿佛多看一秒都是煎熬。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力道,“哗啦”一声拉开了那扇腐朽的木门!
刺眼的白光如同冰水,瞬间灌满了狭小的空间。
一夜暴风雪,世界彻底改换了模样。
小屋几乎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半截,门前堆起一道及腰高的雪墙。
目之所及,是无垠的、耀眼的银白。
天地间失去了界限,山峦的轮廓被积雪柔化,曾经裸露的黑色岩石和枯黄的草甸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纯净到令人心悸的、死寂的白色荒漠。
天空是那种被暴风雪彻底洗刷过的、冰冷的铅灰色,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投下稀薄而毫无温度的光斑,反射出亿万颗刺目的碎芒。
彻骨的寒气汹涌而入,瞬间驱散了小屋残存的那点暧昧暖意,也彻底吹散了两人之间那点劫后余生的迷蒙。
刘耀文眯起眼,锐利的目光如同雪原上的鹰隼,迅速扫视着这片被白色统治的天地。
他侧耳倾听,除了积雪偶尔滑落的细微声响,依旧一片死寂。
没有卓玛银铃般的呼喊,没有多吉低沉咳嗽的声音,只有风过后留下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马嘉祺的脊背。
昨夜只顾沉沦,此刻才惊觉现实的残酷——卓玛和多吉还在风雪中!
“追风!”
刘耀文突然发出一声清亮短促的呼哨,声音穿透冰冷的空气,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短暂的死寂后,远处传来一声隐约的、带着回应的马嘶!
刘耀文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
他不再犹豫,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扒开堵门的积雪,高大的身影率先踏入了那片刺目的银白世界。
他回头,向还僵在门口的马嘉祺伸出手,掌心朝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跟紧!”
那滚烫的掌心再次握住了马嘉祺冰冷的手,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从雪窝里拽了出来。
冰冷的积雪瞬间灌入靴口,刺骨的寒意直冲天灵盖。
马嘉祺踉跄了一下,刘耀文的手却如同铁钳,稳稳地扶住了他,随即松开,大步朝着马嘶的方向走去,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踩出深深的、笔直的脚印。
马嘉祺咬紧牙关,踩着他的脚印,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肺部被冰冷的空气刺得生疼。
目光追随着前方那个在雪原中奋力跋涉的深褐色身影——他走得又快又稳,红发带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是唯一的亮色,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绕过一处被积雪压垮的矮坡,他们看到了追风。
黑马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雪沫,鬃毛和尾巴都结满了冰凌,但它依旧昂着头,焦躁地刨着蹄下的积雪,看到刘耀文,发出低低的、带着委屈的嘶鸣。
刘耀文快步上前,粗糙的大手用力拍掉马身上的积雪,又迅速检查了缰绳和蹄铁,动作利落而沉稳。
“上马!”
他解开缰绳,不容分说地将马嘉祺托上马背,自己也利落地翻身而上,动作流畅得仿佛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他宽阔的胸膛紧贴着马嘉祺的后背,那熟悉的、带着原始生命力的体温再次隔着冰冷的衣物传递过来。
“驾!”
一声短促的呼喝,
追风撒开四蹄,开始在没过小腿的深雪中奋力前行。
马匹的颠簸让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紧紧摩擦、碰撞。
每一次摩擦,昨夜肌肤相亲的记忆就带着滚烫的温度席卷而来,与此刻的寒冷和担忧形成诡异的交织。
马嘉祺僵硬地挺直脊背,试图拉开一丝距离,但雪地难行,马匹每一次深陷又拔蹄的动作都将他重重地甩回刘耀文坚实的怀抱。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他的背脊,也撞击着他混乱的心绪。
刘耀文似乎毫无所觉,他的手臂越过马嘉祺的身体,稳稳地控着缰绳,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视着白茫茫的雪原,搜寻着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的呼吸喷在马嘉祺的耳廓,带着灼热的焦虑。
“卓玛——!阿爸——!”
刘耀文终于忍不住,运足力气,朝着空旷的雪野放声呼喊。
清亮的藏语呼唤在死寂中传得很远,又被冰冷的空气迅速吞噬,只留下空洞的回音。
没有回应。
就在绝望的阴影开始蔓延时,前方一处地势稍高的雪坡背面,隐约飘来一缕极其稀薄的、几乎被风扯碎的灰白色烟雾!
刘耀文眼神猛地一亮!
他立刻勒转马头,毫不怜惜地猛夹马腹,追风长嘶一声,拼尽全力朝着烟雾的方向冲去。
积雪飞溅,马蹄沉重。
绕过雪坡,眼前的景象让马嘉祺几乎要落下泪来。
一顶熟悉的、厚实的牦牛毛毡帐篷顽强地矗立在避风的洼地里。
帐篷顶上,一小股炊烟正艰难地从烟囱口冒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袅袅上升,虽然微弱,却像一面宣告生命存在的旗帜。
帐篷门帘紧闭着,旁边拴着几头同样覆盖着厚厚积雪、正低头啃食着主人艰难扒开积雪才露出的枯黄草根的牦牛。
安全!他们还活着!
“吁——!”
刘耀文勒住马,几乎是翻滚着跳下马背,踉跄着冲向帐篷,一把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温暖的气息、浓郁的酥油茶香和羊毛膻味瞬间扑面而来。
帐篷中央的炉灶里,牛粪火燃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将小小的空间映照得暖意融融。
多吉正盘腿坐在火塘正对面,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山岩。
他穿着厚重的老羊皮袄,花白凌乱的头发在火光下像凝固的霜草。
他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酥油茶,听到动静,缓缓抬起眼皮。
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沉静如万年冰封的深湖,目光先是落在门口带着一身寒气、头发眉毛都结着白霜的儿子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随即,那目光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移向紧跟着刘耀文身后、同样狼狈不堪的马嘉祺。
马嘉祺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脸颊上还残留着不正常的红晕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的冲锋衣皱巴巴的,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了里面同样凌乱的里衣领子,以及那枚紧贴着锁骨的、森白的狼牙吊坠。
多吉的目光在那枚狼牙上停顿了一瞬,极其短暂,却像冰冷的针尖。
随即,他的视线扫过儿子敞开的藏袍领口下那片汗湿的、紧实的胸膛轮廓,又落回马嘉祺苍白失魂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沉静。
它像一把无形的、沉重的凿子,缓慢而精准地凿开了马嘉祺竭力维持的镇定,直抵他心底深处那点混乱、那点羞耻、那点无法言说的隐秘。
多吉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的压力,混合着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阻隔感。
帐篷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炉火的噼啪声被无限放大。
“阿哥!马哥哥!”
卓玛的惊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像只受惊后欢喜的小鹿,从炉灶另一侧的阴影里蹦了出来,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扑向刘耀文,紧紧抱住他的腿,
“吓死我了!雪好大!你们没事吧?”
“没事。”
刘耀文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弯腰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父亲,又飞快地移开,落在了马嘉祺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关切。
卓玛松开哥哥,又跑到马嘉祺身边,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在他和刘耀文之间来回转动:
“马哥哥,你的脸好红!是不是冻坏了?”
她的小手自然而然地抓住了马嘉祺冰冷的手指,那温热的触感让马嘉祺微微一颤。
“没……没事。”
马嘉祺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避开了多吉那无声却重逾千斤的目光。
多吉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木碗,碗底磕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伸出那只布满厚茧、如同老树根般粗糙黝黑的大手,从怀里摸出了那个磨得油亮的短小硬木烟斗。
烟锅是黄铜的,在火光下闪着幽暗的光。
他慢条斯理地从腰间一个小皮袋里捏出一小撮金黄的烟丝,用粗粝的指腹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力道,将它们一点点压实进小小的烟锅里。
整个动作缓慢、专注,带着时间沉淀下来的从容,却无声地加剧了帐篷里令人窒息的紧绷感。
终于,烟丝填满了。
多吉将烟斗凑近炉灶里跳跃的火焰。
“嗤……”
一点细小的火星被引燃,橘红色的光点迅速在烟丝上蔓延开来。
多吉深深地吸了一口,两颊凹陷下去。
烟斗里的火星骤然明亮起来,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庞,和他那双深陷在皱纹里、如同雪山深湖般沉寂无波的眼睛。
那一点红光在他指间明灭不定,如同黑暗中一只沉默而警觉的眼睛。
灰白色的烟雾缓缓从他口鼻间逸散出来,带着辛辣的、干燥的草木气息,无声地融入帐篷里浓重的烟火味和酥油茶香中,增添了一重更加沉郁、更加难以言喻的氛围。
这缭绕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沉重。它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缠绕着马嘉祺和刘耀文。
刘耀文烦躁地扯了扯自己敞开的衣襟,仿佛那烟味让他窒息。
他走到炉灶旁,挨着父亲坐下,却刻意隔开了一点距离。
他拿起长柄铜勺,用力搅动着炉火上煨着的酥油茶,陶罐内壁被刮擦出滞涩的“沙沙”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火光在他紧绷的侧脸上跳跃,将他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出的冷硬线条映照得格外清晰。
马嘉祺裹紧了卓玛塞给他的一条厚毛毯,缩在靠近门帘的阴影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那枚冰冷的狼牙,粗糙的皮绳和坚硬的牙尖带来清晰的触感,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切和今晨那无声的托付。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也牵扯着多吉那沉默如山的审视带来的寒意。
卓玛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她乖巧地坐在哥哥身边,小口喝着阿爸递过来的热茶,
乌溜溜的眼睛却不时好奇地偷瞄着沉默的哥哥和角落里低着头的马嘉祺,又看看阿爸烟雾缭绕中深沉的侧脸。
“阿哥,”
卓玛终于忍不住,小声打破了沉默,带着孩子气的天真,
“你和马哥哥身上……有一样的雪味道,还有……嗯……汗的味道!”
她努力嗅了嗅小鼻子,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发现。
刘耀文搅动茶勺的手猛地顿住,铜勺刮擦陶罐发出刺耳的锐响。
多吉吸烟斗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那缭绕的烟雾似乎更浓重了一些,将他眼底的情绪彻底掩埋。
他缓缓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那烟雾盘旋上升,在低矮的帐篷顶下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古老而压抑的叹息。
马嘉祺只觉得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轰”地一下又涌了上来,他几乎要把头埋进毛毯里。
短暂的死寂后,刘耀文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
“雪停了,得去把东边草场被雪埋的栅栏挖出来。”
他的声音硬邦邦的,看也没看马嘉祺,
“你……歇着。”
说完,他抓起门边倚着的铁锹,掀开门帘,大步踏入了外面刺眼的雪光里。
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灌进来,吹散了帐篷里沉闷的烟雾,却吹不散那无形的、沉重的线——那条连接着他与马嘉祺,又被多吉沉默的目光紧紧绷住的线。
马嘉祺抬起头,只来得及捕捉到刘耀文消失在门帘外的、挺直如枪却又带着一丝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
门帘落下,帐篷内重新被炉火的暖光和压抑的沉默填满。
多吉依旧沉默地吸着烟斗,那一点明灭的红光,像一只永不闭合的、审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