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是抚平一切的良药,对于某些刻入骨髓的仇恨而言,它更像是精心窖藏的烈酒,随着岁月流逝,愈发辛辣、浓烈,直至蚀骨灼心。
林家与祭家,这两个盘踞在商界金字塔尖的庞然大物,其纠葛的源头,早已湮没在半个多世纪前的风尘里,只剩下家族内部口耳相传、讳莫如深的只言片语。流传最广的版本,指向一场决定性的并购案。
彼时,林清晏的祖父林鸿渐,与祭奕瑾的祖父祭怀远,曾是惺惺相惜的挚友兼合伙人。他们白手起家,在动荡的年代里并肩闯荡,共同创立了“鸿远实业”的雏形,将一腔热血与非凡才智倾注其中。鸿远如同初生的朝阳,在两人精心浇灌下,迅速壮大,展现出惊人的潜力。
然而,巨大的利益面前,再坚不可摧的情谊也可能出现裂痕。一个关乎鸿远未来命运的关键抉择摆在了面前——是接受海外巨鳄的注资与整合,迅速扩张但可能失去主导权?还是坚守自主,稳扎稳打,走一条更艰难却更可控的路?
林鸿渐主张后者。他坚信根基未稳便引入猛虎,终将被反噬,民族实业需要的是稳健的脊梁。而祭怀远则被对方开出的天文数字和描绘的宏图所吸引,认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唯有借力才能实现真正的腾飞。
理念的冲突迅速升级为权力的倾轧。在最终决定鸿远命运的董事会上,一场激烈的交锋后,祭怀远以微弱的优势胜出,选择了引入外资。林鸿渐愤而离席,并带走了属于他的核心团队和技术专利。
一夜之间,挚友变仇雠。“鸿远”彻底落入祭怀远掌控,虽在资本助力下迅速膨胀,却也逐渐失去了最初的灵魂,染上了更多掠夺与投机的色彩。而林鸿渐则带着残余的火种,另起炉灶,创立了“林氏集团”。他秉持着“稳如磐石,清晏致远”的信念,一步一个脚印,以扎实的根基和过硬的技术,在截然不同的领域重新崛起。
祭怀远视林鸿渐的出走为彻底的背叛,挖走了他的根基,毁了他的宏图。林鸿渐则认定祭怀远利欲熏心,出卖了共同奋斗的理想,将鸿远引入了歧途。这场分道扬镳,在双方刻意的渲染和后代的教育下,演变成了无法化解的世仇。
仇恨如同藤蔓,在下一代身上缠绕得更紧。林清晏的父亲林正澜,与祭奕瑾的父亲祭明锋,自懂事起就被灌输着对方家族是如何卑鄙、如何窃取、如何打压己方的观念。他们在父辈刻意安排的“较量”中长大——从学业排名到马术比赛,从商业模拟到高尔夫球局。每一次相遇都火花四溅,每一次胜负都成为家族荣誉的砝码,也都在彼此心上刻下更深的沟壑。
当接力棒传到林清晏和祭奕瑾这一代时,这份世仇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商业竞争,融入了两家的血脉,成为一种近乎本能的敌对。
林清晏第一次“见”到祭奕瑾,是在家族祠堂肃穆的光影里。那时他不过十岁,刚刚在祖父林鸿渐的遗像前行完礼。父亲林正澜指着墙上另一幅被特意标注出来的黑白剪报,上面是意气风发的祭怀远和他身边年幼的祭明锋。林正澜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清晏,记住这张脸,还有他身后那个家族。他们是林家的宿敌。祭家的人,骨子里流淌着贪婪、狡诈和背叛的血。祭怀远夺走了你祖父半生心血,祭明锋处处与你父亲作对。将来那个叫祭奕瑾的孩子,也注定是你的敌人。林家与祭家,不死不休。”
祭奕瑾的“启蒙”则更为直接。在他十二岁生日那年,刚刚在击剑比赛中大放异彩,父亲祭明锋没有给他惯常的昂贵礼物,而是带他去了祭氏集团顶层的密室。那里陈列着祭家每一次对林氏关键战役的“战利品”和记录,其中一份泛黄的合同影印件被特别放大——正是当年林鸿渐带走核心技术专利的“证据”。祭明锋指着那份文件,眼神锐利如鹰:
“奕瑾,看到没有?这就是林家人的‘清高’和‘守信’!口口声声民族大义,背地里却釜底抽薪!林鸿渐毁了你祖父的梦想,林正澜处处阻挠祭氏的发展。林家那个叫林清晏的小子,从小就装得一副清冷孤高的模样,骨子里和他祖辈一样虚伪冷血!你要记住,祭家的荣耀,是踩着林家的‘背叛’建立起来的。未来,你必须比他们更狠、更准,彻底击垮林清晏,让林家永远翻不了身!这才对得起你祖父的基业!”
两个少年,在各自家族精心构筑的仇恨堡垒中成长。林清晏被培养得如冷玉般沉静内敛,行事周密,步步为营,将“林氏”的担子视为与生俱来的责任,对“祭”这个姓氏,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与警惕。祭奕瑾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恣意张扬,锋芒毕露,享受征服的快感,将“击败林家”视为证明自我价值、延续家族辉煌的必经之路,对“林清晏”这个名字,充满了挑战欲和毁灭欲。
他们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锋”,发生在顶尖私立高中的图书馆。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林清晏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翻阅着一本厚重的经济学原著,侧脸沉静,气质卓然,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砰!” 一本同样厚重、但明显被随意卷起的金融期刊,带着挑衅的力道,被丢在了林清晏面前的桌子上,震得他手边的水杯都晃了晃。
林清晏缓缓抬眼。
逆光中,站着一个穿着校服却将外套随意搭在肩上、领带扯得松垮的少年。他身量很高,带着一股尚未完全长开却已锋芒毕露的锐气。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过分昳丽的轮廓,尤其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此刻正毫不掩饰地、带着一种捕猎般的兴味,直勾勾地盯着林清晏。
“喂,你就是那个‘林家玉郎’林清晏?” 少年的声音清亮,却裹挟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和挑衅。他正是祭奕瑾。
林清晏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没有半分波澜。他垂下眼睫,继续看自己的书,仿佛对方只是一阵扰人的风。
这无视的态度,瞬间点燃了祭奕瑾眼中更炽烈的火焰。他嗤笑一声,长腿一迈,直接坐到了林清晏对面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指不客气地敲了敲那本被他丢下的期刊封面——上面赫然是一篇分析林氏近期某个保守战略的文章,标题带着明显的质疑。
“看看这个,” 祭奕瑾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奚落,“都说林家稳如泰山,我看是……故步自封,死水一潭吧?这策略,啧啧,老古董看了都嫌保守。难怪你们林家这些年,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捡点残羹冷炙。”
图书馆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针锋相对的一幕。
林清晏翻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终于再次抬起头,目光如清冷的溪流,缓缓流淌过祭奕瑾张扬的脸,最终落在那本期刊上。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将期刊从自己书旁推开,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祭奕瑾同学,”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寂静,如同玉石相击,清冽而平静,“图书馆是求知的地方,不是哗众取宠的秀场。你若有真知灼见,不妨写在论文里,而不是用这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祭奕瑾坐着的桌面,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缺乏教养的方式,打扰他人清静。另外,林氏的决策,无需外人置喙。纸上谈兵的‘高见’,还是留给你自己消遣吧。”
“你!” 祭奕瑾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闪过一丝被戳中痛脚的羞恼。他没想到林清晏的反击如此冷静、精准,还带着高高在上的评判意味。
林清晏却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沉浸在自己的书本世界里。那专注而旁若无人的姿态,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杀伤力。
祭奕瑾盯着林清晏低垂的、线条优美的脖颈和那沉静如水的侧脸,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胜负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撕碎对方这层完美伪装的冲动,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他跳下桌子,一把抓起那本被他丢下的期刊。
“好,很好。” 祭奕瑾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他凑近林清晏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地说道,“林清晏,我记住你了。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他转身,带着一身未消的戾气和被点燃的战意,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图书馆。那本期刊被他随手揉成一团,精准地丢进了远处的垃圾桶。
林清晏在他离开后,才慢慢抬起头,望向祭奕瑾消失的方向。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平静,而是多了一丝冰冷的审视和……凝重。他知道,这个叫祭奕瑾的少年,与父辈口中描述的祭家人一样,危险、张扬、且对他抱有强烈的敌意。
宿怨的种子,在少年时代这场短暂却锋芒毕露的交锋中,已然破土而出。命运的齿轮,开始沿着一条充满荆棘与未知的轨道,轰然转动。
他们注定是彼此命中的劫数,是棋逢对手的死敌。
而未来那场将两人彻底捆绑、颠覆一切的巨大天灾,以及其中潜藏的、足以融化千年寒冰的炽热情愫,此刻还深埋在时光的尘埃之下,静待着那声撕裂天地的咆哮,将其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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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