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的喧嚣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又在瞬间重新调至最大。惊呼、议论、机器移动的嘎吱声、陈墨导演通过喇叭宣布休息的指令……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地冲击着宋亚轩的耳膜。唯一清晰的,是手臂上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和身边男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他被刘耀文半扶半带着,穿过那些投射过来的、混杂着震惊、探究、羡慕甚至一丝嫉妒的目光。
那目光像实质的针,刺在他沾满猩红颜料、狼狈不堪的皮肤上,也刺在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风暴、依旧混沌不堪的意识里。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虚脱,双腿软得像煮过的面条,每一步都几乎是被刘耀文坚实的臂膀托着向前挪动。
他不敢抬头,视线低垂,只看到脚下光洁的地板,以及刘耀文那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短靴。那靴子踩在地面的声音,规律而沉稳,像敲打在他混乱的心跳上。
终于,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核心区域。刘耀文没有走向公共休息区,而是径直拐向一条相对僻静的走廊。走廊尽头,是几间标注着主演名字的独立休息室。
林薇不知何时已经提前一步守在了刘耀文休息室的门口。她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化的平静,但看到被刘耀文几乎是半搂着带过来的宋亚轩时,镜片后的眼睛里还是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
“刘先生。”林薇微微颔首,动作利落地打开了休息室的门。
刘耀文没有任何解释,扶着宋亚轩走了进去,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砰。”
门锁落下的轻响,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休息室里光线柔和,布置简洁而奢华。宽大的沙发,整洁的化妆台,衣架上挂着几套熨帖的戏服。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极淡烟草的气息,比外面更加浓郁,也更加私密。
宋亚轩被这骤然安静下来的环境和那强烈的、属于刘耀文的气息包裹,紧绷的神经终于不堪重负地彻底松懈下来。他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预想中撞上冰冷地板的疼痛没有到来。刘耀文似乎早有预料,那只一直箍着他手臂的手猛地发力,稳稳地将他捞住,几乎是半抱着,将他安置在了宽大柔软的沙发上。
身体陷入柔软的皮革,带来一种虚脱后的漂浮感。宋亚轩瘫在沙发里,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场耗尽全力的爆发,此刻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空虚和疲惫,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他像一件被过度使用的、濒临散架的物品,连抬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额头上沾着的猩红颜料已经半干,黏腻冰凉。脸颊上被颜料溅到的地方也传来刺痒感。戏服前襟一片狼藉,沾满了猩红的颜料和灰尘。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烈的、混合着油彩、汗水、尘土和绝望崩溃后的狼狈气息。
刘耀文站在沙发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他笼罩。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垂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沙发上这个彻底脱力、狼狈不堪的年轻人。
那目光锐利依旧,却不再是片场时那种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探究,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经历了烈火淬炼、尚不知成色的器物。
宋亚轩被他看得无所适从,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挤不出来。只能僵硬地躺着,承受着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注视。喉咙干得发疼,他想说点什么,谢谢?或者道歉?但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刘耀文动了。
他转身,走向休息室角落的小吧台。那里放着一个恒温饮水机。他拿起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接了半杯温水。水流的声音在寂静的休息室里格外清晰。
宋亚轩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利落的动作,看着他端着水杯走回来。影帝亲自给他倒水?这个认知让他本就混乱的大脑更加宕机。
刘耀文走到沙发边,将水杯递到他面前。没有弯腰,没有言语,只是那么随意地递着,仿佛只是顺手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宋亚轩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透明的玻璃杯,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刘耀文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他微微俯身,手臂绕过宋亚轩的后颈,以一种近乎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上半身稍微扶起一些。那只手干燥而有力,带着微凉的触感,贴着他汗湿的后颈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水杯凑到了唇边。
宋亚轩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微温的水流浸润了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救赎的甘甜。他贪婪地吞咽着,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半杯水很快见底。
刘耀文将空杯子随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他没有立刻离开,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那只扶着他后颈的手也没有收回。
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极近,近到宋亚轩能清晰地看到刘耀文脸上伤痕妆的细节,看到他微垂的眼睫下深邃的眼眸,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显得有些冷硬的唇线。
那强烈的、极具侵略性的雪松冷香混合着烟草的气息,更加霸道地侵占着宋亚轩的感官。这气息曾在那件救了他尊严的外套上,曾在这间休息室的空气里,此刻却带着主人的体温,如此近距离地将他包裹。
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宋亚轩的心脏,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开头,避开这过于强烈的压迫感和那令人心悸的气息。
然而,刘耀文的目光却牢牢锁着他。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闪躲的力量。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宋亚轩沾满猩红颜料、狼狈不堪的脸颊,扫过他微微颤抖的睫毛,最后,落进他那双因为脱力和巨大冲击而显得有些失焦、却依旧残留着一点倔强火光的眼睛里。
“感觉怎么样?”刘耀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刚才在片场训斥人后残留的磁性,却不再是命令或嘲讽,而是一种平淡的、听不出情绪的询问。
感觉怎么样?
宋亚轩的脑子一片浆糊。是问身体?还是问心理?还是问……刚才那场表演?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感觉糟透了,像被拆散了重组,浑身没有一处不痛,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但内心深处,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微弱却顽固地燃烧着,驱散了一些绝望的冰冷。
“我……”他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沙哑得厉害。
刘耀文似乎并不期待他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宋亚轩脸上,那只扶着他后颈的手,拇指的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他颈侧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
那动作快得如同错觉,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触感,却让宋亚轩浑身猛地一僵,一股电流般的麻意瞬间从颈侧窜遍全身!
“记住刚才在画布前的感觉。”刘耀文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刻进宋亚轩混乱的意识,“记住那种被逼到绝境,只能把自己撕开、把最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扔出去的感觉。”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宋亚轩的茫然:“那不是模仿任何人。那是你的东西。愤怒,不甘,恐惧,还有……想活下去、想证明什么的狠劲。”
宋亚轩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刘耀文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刚才那场爆发背后的混乱内核。是的,他不是在演陆寻,他是在绝望的深渊里,把自己当成了燃料,点燃了一场孤注一掷的反抗!
“陆寻的沉默,不是懦弱。”刘耀文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性,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透剧本的灵魂深处,“是火山爆发前的死寂。
他的画布,是他唯一能宣泄、能尖叫的地方。你要找到那个临界点,找到那种……被压抑到极致、即将毁灭一切或者自我毁灭的张力。”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专注地锁着宋亚轩的眼睛,仿佛要将这些话直接钉进他的灵魂:“宋亚轩,你找到了那个临界点。虽然是用你自己的方式,用你自己的狼狈和愤怒点燃的。但那就是钥匙。”
钥匙……
宋亚轩的瞳孔微微收缩。刘耀文的话像黑暗中的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认知。他之前一直在模仿陆寻的“形”——沉默、疏离、沉迷绘画。
但他忽略了那个角色的“神”——那深埋在平静表面下、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而他刚才的爆发,那种被逼到绝境、不顾一切的宣泄,恰恰触碰到了陆寻这个角色最深层的、最黑暗的内核!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明悟和战栗的感觉席卷了他。
“现在,”刘耀文的声音将他从翻涌的思绪中拉回现实,那只一直扶着他后颈的手终于收了回去,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和微凉的触感也随之撤离,“你需要清理干净。”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沙发里、依旧狼狈不堪的宋亚轩,指了指休息室里面:“里面有浴室。把自己收拾好。”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感。“你的戏服脱下来,交给林薇处理。”
说完,他不再看宋亚轩,转身走向休息室另一端的办公桌,仿佛刚才那番深入灵魂的剖析和近距离的接触从未发生。他拿起桌上的剧本,随意地翻看着,侧脸线条冷硬而专注,又恢复了那个掌控一切、疏离冷漠的影帝姿态。
休息室里只剩下宋亚轩粗重的喘息声。
他瘫在柔软的沙发里,身体依旧沉重无力,但脑子里却像经历了一场飓风,翻涌着惊涛骇浪。刘耀文的话,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意识里。钥匙……临界点……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坐直身体。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办公桌后那个挺拔的身影。刘耀文专注地看着剧本,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峻。刚才那番剖析时的锐利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专注,如同昙花一现,消失得无影无踪。
巨大的落差感让宋亚轩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猩红颜料、脏污不堪的双手。那刺目的红色,是陆寻的宣泄,也是他宋亚轩绝地反击的证明。
他扶着沙发扶手,艰难地站了起来。双腿依旧发软,但他强迫自己站稳。他需要清理干净。洗掉这身狼狈,也洗掉刚才那场风暴残留的混乱。
他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刘耀文指向的浴室方向。推开磨砂玻璃门,里面是一个简洁而宽敞的空间。
巨大的镜子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苍白的脸,红肿的眼,沾满猩红颜料如同鬼画符般的脸颊和前襟,以及那双失去了焦点、却又在深处燃烧着一簇微弱却倔强火焰的眼睛。
他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哗哗而下。他没有立刻清洗,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陌生又熟悉。那不再是金雀奖后台那个惶恐不安、任人摆布的新人,也不是刚才在片场崩溃绝望的失败者。
那是一个刚刚从灵魂的废墟里爬出来,带着一身伤痕和污秽,眼神里却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而非模仿他人的狠劲和……某种模糊不清的渴望的人。
他伸出手,沾满猩红颜料的手指在温热的水流下冲刷。粘稠的红色被稀释、晕染,顺着水流旋转着流入下水道。冰凉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皮肤,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刘耀文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记住那种感觉。”
“那是你的东西。”
“钥匙。”】
水流冲刷着手上的污秽,也仿佛冲刷着他内心某些根深蒂固的怯懦和迷茫。他看着镜中那双渐渐恢复清明的眼睛,那簇微弱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加稳定了一些。
他脱下那件沾满颜料、如同战损勋章般的戏服,小心地叠好放在一边。然后,他打开了淋浴花洒。温热的水流瞬间将他包裹,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模糊了镜中的身影。
水流冲刷着身体,也冲刷着灵魂。
他闭上眼睛,任由水流拍打着脸颊和身体。热水带走污秽和疲惫,也带来一种新生的暖意。脑海里不再是绝望的黑暗,而是那片被他亲手涂抹得混乱、刺目、却充满力量的猩红画布,以及刘耀文那双在片场最后时刻、如同燃烧寒星般锁住他的眼睛。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评估,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掠夺般的专注和一种……宋亚轩不敢深究的、极具侵略性的……兴趣。
“宋亚轩。” 他第一次清晰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
这三个字,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全新的、令人心悸的分量。
水流声中,宋亚轩缓缓睁开眼。氤氲的水汽里,他的眼神不再茫然空洞。那簇火焰在水汽中跳跃,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锐利和一种……对未知前路的、复杂而强烈的渴望。
他知道,从淋浴水流冲掉最后一抹猩红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他与刘耀文之间,不再是简单的提携与被提携。那是一场以灵魂为赌注的交易,而他,刚刚支付了第一笔昂贵的筹码。
前方等待他的,是更深的漩涡,还是真正的星光?他依旧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他属于这里。属于这片充满荆棘与诱惑的尘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