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的意识在冰冷的侵袭下有些模糊，皇帝的到来如同一道强光刺入混沌。她猛地一个激灵！皇帝！她不能就这样躺着！一个答应，在御前失仪至此……
巨大的恐惧压过了身体的冰冷和虚弱。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猛地挣扎起来！湿透沉重的棉袍拖拽着她，让她动作极其笨拙艰难。她手脚并用地试图撑起身体，却因脱力而再次扑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但她没有放弃。她咬着牙，指甲抠进地面的缝隙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点地、极其狼狈地撑起了上半身。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沾满污泥的下巴。
然后，在所有人或惊愕、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中，她艰难地挪动着冻僵的膝盖，将自己蜷缩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摆成了一个跪伏的姿势。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发出清晰的“咚”的一声响。
她的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颤抖都牵动着湿透的衣料，滴落下冰冷的水珠，在她身下汇成一小片水渍。她的声音从紧贴地面的唇间逸出，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卑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
“臣……臣妾……安氏……惊……惊扰圣驾……罪……罪该万死……”她的气息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皇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卑微蜷缩、抖如筛糠的身体上。那身湿透的、刺眼的桃红，此刻在灰暗的冬日背景下，竟显出几分凄厉。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叫她起身，目光转向一旁神色惊惶的皇后：“莞常在如何？”
“回皇上，”皇后声音带着后怕，“太医已在路上，眉庄正守着……是安答应……不顾自身安危，跳入池中，才将莞常在救起……”她的目光复杂地扫过地上那个卑微的身影。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安陵容身上，这一次，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
就在这时，被沈眉庄搂在怀里、经过一阵急促呛咳的甄嬛，悠悠转醒。她剧烈地喘息着，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涣散，但目光却下意识地、艰难地搜寻着，最终定格在那个跪伏在地、浑身湿透狼狈的身影上。
甄嬛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因虚弱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她看着安陵容，那双总是清澈明丽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震动。是这个她从未留意过、甚至可能下意识轻视过的、卑微怯懦的小答应，在所有人都畏缩不前时，跳进了这足以冻死人的冰水里，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皇帝将甄嬛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深邃的目光在安陵容卑微蜷缩的身影上停留了许久，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和甄嬛虚弱的喘息声。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辨不出喜怒：
“安答应。”
安陵容伏在地上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冰冷的水渍里，只露出一个沾满污泥的、脆弱的后颈。
“抬起头来。”
那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安陵容的心脏狂跳着，撞击着冰冷的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她只能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颅。湿透的发丝黏在额角和脸颊，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滚过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她的眼睫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微微颤抖着，遮住了眼底深处翻涌的恐惧和决绝。
她不敢看皇帝，目光只敢落在他明黄色龙袍的下摆。
“你救了莞常在？”皇帝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
安陵容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她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刻意的、无法抑制的颤抖：“臣……臣妾……不敢居功……是……是莞常在福泽深厚……上苍……庇佑……”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气绝。
皇帝沉默着，目光如同实质般在她身上逡巡，掠过她冻得乌紫的嘴唇，瑟瑟发抖的身体，还有那身湿透污浊、刺眼俗艳的桃红棉袍。
“你……”皇帝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扫过被沈眉庄紧紧搀扶着、依旧虚弱不堪、脸色惨白如纸的甄嬛，话锋微转，“莞常在落水受惊，需静养。眼下太后寿辰在即，宫中不可无喜庆之音。”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安陵容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安答应，朕听闻你出身书香小户，幼时也曾习得些技艺？”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技艺？他怎么会知道？不！她不能！一旦显露，就是万劫不复！前世苦练琴技、冰嬉，只为争宠，最终却成了催命的符咒！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身体抖得更厉害，几乎要再次瘫软下去，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臣……臣妾……愚钝……粗鄙……只……只会些……粗浅的针线……实在……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恐……恐污了圣听……”她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求……求皇上恕罪……”
皇帝看着她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看着她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她极力想要隐藏一切的惶恐，眼神却愈发幽深难测。他没有理会她的推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主宰一切的笃定：
“太后素喜雅乐。三日后寿宴，便由你抚琴一曲，为莞常在压惊，亦为太后贺寿。”
如同晴天霹雳！安陵容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抚琴？寿宴？在太后和满宫妃嫔、宗亲贵胄面前？这无异于将她架在烈火上炙烤！华妃……华妃会如何？她几乎能想象到华妃此刻那淬毒的眼神！
“皇上！臣妾……”她惊惶地抬起头，想再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嗯？”皇帝只发出一个简单的鼻音，目光淡淡地扫过来，那无形的威压却如同山岳般压下，将她所有未出口的哀求都碾得粉碎。
安陵容剩下的话被死死堵在了喉咙里。她像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鸟，只能发出徒劳的嗬嗬声。她看着皇帝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她。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帝王不容置疑的旨意。
她所有精心构筑的堡垒，所有试图隐藏的锋芒，在这一道轻描淡写的旨意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被轻易地、残酷地撕开。
她颓然地、彻底地匍匐下去，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瘫软，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那身湿透的桃红棉袍，此刻像裹尸布一样紧紧缠着她，鲜艳的颜色在灰暗的天地间，刺目得如同绝望的鲜血。
“臣……臣妾……领旨……”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心死如灰的麻木。
皇帝不再看她，目光转向皇后：“皇后，莞常在受寒，安答应亦需安置。此处风大，都散了吧。”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皇上。”皇后恭敬应道，立刻指挥宫人将虚弱不堪的甄嬛小心扶上软轿，又看了一眼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安陵容，对旁边的宫女吩咐，“送安答应回去，熬些姜汤驱寒，再请太医看看。”语气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怜悯。
宫人们忙碌起来。安陵容被两个粗使宫女半扶半拽地架了起来。她的双腿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在离开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瞥向那个被簇拥着、脸色依旧苍白却已无性命之忧的甄嬛。
甄嬛似乎也正看向她。隔着混乱的人群，隔着冰冷的空气，两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甄嬛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劫后余生的虚弱，有对救命之恩的震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的茫然和困惑。她看着安陵容，看着这个卑微、怯懦、此刻狼狈凄惨到极点的小答应，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她。
那目光，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破了安陵容早已麻木的心防。前世，甄嬛救她于冷宫垂死时，她眼中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震动？可后来呢？猜忌，算计，背叛，最终走向你死我活的绝路……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安陵容。她猛地垂下眼，避开了甄嬛的视线，任由宫女将自己拖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皇帝那道旨意，如同无形的枷锁，已经死死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抚琴……寿宴……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华妃那张艳丽扭曲的脸，看到了那杯散发着苦杏仁味的毒酒，正朝着她，缓缓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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