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头被挑起的刹那,岁竹——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锦绣华服身体的灵魂,脑子依旧木木的,像是塞满了沉重又湿冷的棉絮。那顶嵌满珠翠的赤金凤冠,死死压在头顶,坠得脖颈生疼,几乎要折断。视野豁然开朗,满室刺目的红便猛地撞了进来:燃烧的红烛,垂落的红绸,绣着繁复鸳鸯戏水图样的红帐,还有眼前人身上那件同样刺眼的、绣着金线麒麟的大红吉服。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腻香气,是合欢香,混着一种陌生的、属于陌生环境里家具和陈设的微尘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器般的冷冽味道。
视线艰难地向上移动,最终定格在那张脸上。
年轻,俊朗,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本该是极好的样貌。可那双眸子,此刻却像是结了冰的深潭,淬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厌烦,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直直钉在岁荷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锋,刮过她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小的寒栗。
谢欲。
这个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岁荷脑中某个混乱不堪的锁眼。刹那间,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原著小说里那些令人窒息的剧情,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
《时别》!那个她昨天熬夜追更、边看边骂作者脑回路清奇的虐文!
大燕王朝的六公主岁荷,痴恋着被迫尚主的少年将军谢欲。而谢欲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温婉美丽的三公主岁尹。一场阴差阳错的赐婚,将岁荷和谢欲绑在了一起。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猜忌、折磨、伤害。岁荷在病榻上缠绵挣扎,谢欲在权力与旧爱的漩涡中痛苦沉沦。最终,为了阻止岁尹被送往北狄和亲,谢欲彻底黑化,屠尽大燕皇族,血洗宫廷。岁荷,这个名义上的妻子,被他草草掩埋,连乱葬岗都省了,只得了坑浅坟。
最离谱的是,那个被虐得体无完肤、最终凄惨死去的女主角,名字就叫岁荷!跟她岁竹,只差了一个字!
一股荒谬绝伦的愤怒直冲顶门。岁竹……不,现在是岁荷了,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这作者是不是她们班哪个缺心眼的写的?写书把自己名字塞进去当虐文主角?这得灌了多少吨海水才能有这种清奇脑洞?!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机械音突兀地在她的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电流杂音:【滴!检测到宿主意识融合完毕。系统067为您服务。当前任务:存活。建议路径:尝试拒绝谢欲。】
拒绝谢欲?
这四个字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岁荷被愤怒和荒谬塞满的脑海。
对啊!
原著里那个“岁荷”就是太轴,太死心眼,死死抓着这块注定捂不热的寒冰不放,才把自己作进了地狱。既然知道结局是万劫不复,为什么还要一头撞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
岁荷黯淡的眼眸倏地亮了起来,仿佛注入了新的生机。她甚至感觉头顶那顶沉重得能压断脖子的凤冠都轻了几分。
“系统?”她下意识在脑中回应,带着点试探和劫后余生的兴奋,“好主意!妙啊!”
谢欲冰冷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像一块冰棱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刻意为之的疏离:“六公主,礼已成。若无事,臣便告退了。”
他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掠过她过于宽大的吉服袖口,那里面仿佛空空荡荡,只裹着一把伶仃的骨头。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属于新婚丈夫的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淡,甚至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他微微侧身,姿态已然是准备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洞房。
“等等!”
岁荷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久未开口和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满室的寂静。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像冰面下涌动的暗流。
谢欲准备转身的动作顿住了。他有些意外地转回头,那双冰封的眸子终于带上了一丝审视以外的情绪——纯粹的疑惑。他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传闻中怯懦病弱的公主。
岁荷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合欢香让她喉咙发痒,但她强忍着。她抬起头,迎上谢欲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写满探究的眼睛。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又诚恳,甚至还扯出了一点虚弱的笑意。
“这位谢公子,”她的声音放得更缓,力求字字清晰,“我思来想去,此事于你于我,终究是……不妥。”
谢欲眉峰蹙得更紧,没有接话,只是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一层。
岁荷继续道,语速平稳:“你心中所念,并非是我。强扭的瓜,终究不甜。与其你我在此相看两厌,蹉跎岁月,不如……就此作罢。”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最关键的那句话,“我明日便去求见父皇母后,言明原委。想来,将这驸马之位,让予真心待你、你也倾心的三姐姐岁尹,应是……皆大欢喜。”、
“让予……三公主?”谢欲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滞涩。他那张总是挂着冰冷面具般的俊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明显的裂痕。瞳孔在摇曳的烛光下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刺中。他死死地盯着岁荷的脸,试图从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面容上找出任何一丝戏谑、试探或者阴谋的痕迹。
但,没有。
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这位六公主的所有认知。那个怯懦、沉默、据说对他有着病态执念的深宫病秧子,此刻竟如此平静地说出“让予岁尹”这样的话?荒谬!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是试探他的真心?还是……另有所图?
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他挺拔的身躯有刹那的僵硬,捏着那柄挑盖头用的金镶玉如意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沉默在燃烧的红烛和弥漫的合欢香气中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烛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证明着时间并未完全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谢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六公主……此话……当真?”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带着浓重的怀疑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巨大意外而带来的紧绷。
岁荷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甚至还费力地挺了挺那被沉重凤冠压得酸痛的脊背,试图让自己的姿态看起来更郑重些。她微微颔首,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属于皇族的、不容置疑的郑重:
“当然。”她顿了顿,补充道,带着点刻意为之的强调,“公主贵言,驷马难追。”
“公主贵言,驷马难追……”
这七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谢欲紧绷的心弦上。最后一丝疑虑,在这掷地有声的承诺面前,似乎也被暂时击碎了。狂喜如同燎原的野火,猝不及防地席卷了他,烧尽了所有的冰冷和防备。
他挺拔的身躯骤然一动,那身大红的吉服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下一刻,他竟是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了下去!坚硬的膝盖砸在铺着大红锦毯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霜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混合着感激与郑重承诺的光芒,亮得惊人。
“臣谢欲——”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前所未有的诚挚,“谢公主成全!公主大恩,谢欲没齿难忘!此后,公主但有所需,无论灾厄艰险,谢欲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必尽心竭力,护公主周全!”
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在这寂静的新房里回荡,带着一种铁血般的铿锵。
岁荷静静地坐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喜床上,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褪去所有冰冷、变得鲜活甚至有些陌生的谢欲。他眼中那份纯粹的热切和感激,是她从未在原著描述或破碎记忆里见过的模样。她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轻轻漾开了一圈涟漪。
成了。至少第一步,这要命的红线,算是被她快刀斩乱麻地砍断了。
【宿主!】系统067那毫无波澜的机械音再次在脑海响起,但这一次,似乎连那冰冷的声线都染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你是我绑定过的所有宿主中,行动最果断、开局最优的一位!数据分析显示,您成功规避‘新婚夜圆房’及后续‘痴缠黑化’关键剧情节点的概率高达99.7%!】
“那可不,”岁荷在意识里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带着点劫后余生的飞扬,“我是谁?专业规避BE小能手!”她看着依旧单膝跪地、眼神灼灼的谢欲,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谁要跟你玩虐恋情深啊,保命要紧。
“嗯。”她对着谢欲,只发出了一个简短的单音节,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疲乏和送客的意思,微微颔首。
谢欲立刻会意,脸上那份炽热的感激迅速收敛,恢复了武将的利落。他再次郑重抱拳:“公主好生歇息,臣告退。”说罢,起身,动作干脆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新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满室的红与外面未知的黑暗。
门关上的瞬间,新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哔剥声,还有岁荷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头顶的凤冠变得有千斤重,脖颈的酸痛尖锐地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脆弱。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酸痛的脖子,动作却猛地僵在半空。
一股强烈的痒意毫无预兆地从喉咙深处汹涌而起,像无数细小的羽毛在疯狂搔刮。
“咳咳……咳……”她捂住嘴,压抑地咳嗽起来。起初还能勉强控制,但那痒意越来越凶猛,最终化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震得她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她感觉自己像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疼痛,每一次咳出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
“殿下!”守在外间的贴身侍女穗桃几乎是破门而入,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惊惶。她扑到床边,看着岁荷咳得蜷缩起来,小脸涨得通红,急得手足无措,“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这就去!”
“不……咳咳……不用!”岁荷艰难地从剧烈的咳嗽间隙挤出声音,一把攥住穗桃的衣袖,阻止她冲出去。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感觉肺里火烧火燎。“水……给我……水就好……”声音嘶哑得厉害。
穗桃看着岁荷惨白的脸和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含着泪,终究是咬着唇,飞快地倒了一杯温水过来,小心地喂到她唇边。
温热的水流润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岁荷靠在床头,闭着眼,努力平复着呼吸。刚才咳得太狠,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麻。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摊开一直紧捂在嘴边的手。
一方雪白柔软的丝帕,此刻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只是那洁白之上,赫然印着几点刺目的、新鲜欲滴的殷红!如同雪地里猝然绽放的红梅,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
岁荷的瞳孔骤然收缩,心猛地沉了下去。原著里那个病秧子岁荷缠绵病榻咳血而亡的结局,冰冷地浮现在脑海。
穗桃的视线也落在了那方帕子上,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岁荷还要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铺着锦缎的床沿上。
“没事……”岁荷将染血的帕子紧紧攥在手心,藏进宽大的袖子里,声音带着咳后的沙哑和一种强装的镇定,“老毛病了。别声张,扶我躺下。”
穗桃强忍着巨大的惊恐,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帮岁荷卸下那顶沉重的凤冠,又扶着她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上躺好。
“去歇着吧,穗桃。我乏了。”岁荷闭上眼,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穗桃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吹熄了几盏烛火,只留下一对龙凤喜烛在远处幽幽地燃烧,才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黑暗和寂静重新笼罩下来。
岁荷睁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暗影。身体的疲惫和肺腑间隐隐的灼痛感无比真实。她将攥着血帕的手移到眼前,借着远处微弱的烛光,看着那几点刺目的红。
【系统……】她在意识里呼唤,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这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扫描中……】系统067的机械音似乎也凝重了一分,【宿主当前躯体状态:极度虚弱。存在不明慢性内损,病因复杂,涉及……】电流杂音突兀地滋滋响起,干扰了后面的分析,【……权限不足,无法完全解析。初步判断:非短期内形成。】
权限不足?病因复杂?不明内损?
岁荷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原著里只含糊地说岁荷体弱多病,最后病逝,却从未深究过缘由。现在看来,这病,恐怕远不止“体弱”那么简单。难道……躲过了谢欲的屠刀,也终究逃不过这具残破躯壳的宿命?
这个念头让她遍体生寒。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改变剧情只是第一步,活下去,才是最终目标!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新房的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一个纤细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凉气闪了进来,带进来一缕淡淡的、属于夜来香的清幽香气。
“六妹妹?小荷?”来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和困惑。
岁荷循声望去。借着朦胧的烛光,看清了来人。正是三公主岁尹。
她穿着一身湖水绿的常服,发髻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落在颊边,显然是匆忙赶来的。她生得极美,是那种温婉如水、我见犹怜的美。此刻,那双清澈如小鹿般的眼睛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浓浓的关切。
“三姐姐?”岁荷挣扎着想坐起来。
岁尹快步走到床边,连忙按住她:“快别动!”她顺势在床沿坐下,仔细端详着岁荷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眉头紧紧蹙起,“你怎么……我方才听闻驸马他……他新婚之夜竟从新房出来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告诉姐姐!”她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岁荷看着眼前这张写满关切的美丽脸庞,脑子里却飞快地掠过原著里关于岁尹的结局——为了换取边境短暂和平,被送往苦寒北狄和亲,最终在异乡难产,一尸两命。她的死讯传回,彻底点燃了谢欲心中最后一丝理智,成为他挥兵屠戮大燕皇族的直接导火索。
一个温婉善良的女子,一个痴情疯魔的男人,一场由爱而生的滔天血祸。
岁荷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唏嘘,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她轻轻吸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反手握住岁尹微凉的手:“姐姐别急,没人欺负我。是我……是我自己让谢公子走的。”
“你……让他走的?”岁尹的惊愕更甚,漂亮的杏眼睁得溜圆。
“嗯。”岁荷点点头,语气尽量放得平和,“我仔细想过了。谢公子……他很好,少年英雄,国之栋梁。”她顿了顿,看着岁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可我这身子骨,姐姐你是知道的,一阵风都能吹倒,汤药就没断过。这么好的一个人,若因一道圣旨就困在我这病榻边,岂不是……暴殄天物?白白耽误了他?”
岁尹听着,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岁荷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岁荷握着岁尹的手紧了紧,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况且……我冷眼瞧着,谢公子他……心里真正装着的,是姐姐你啊。他看你的眼神,和看旁人,是全然不同的。姐姐你待他,想必也是……”
她没有说透,但岁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眼神慌乱地垂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那副欲说还休的娇羞模样,已然说明了一切。
岁荷心中了然,继续加码:“所以啊,我这病秧子,何必占着这个位置,碍着有情人呢?谢公子这般人才,配姐姐你这般品貌,才是天造地设!我这叫……成人之美!咳咳咳……” 说到最后,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小荷!”岁尹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扶住她,一边替她拍背顺气,一边急切地说,“快别说了!快别说了!你这孩子,怎么……怎么就这么……” 她看着岁荷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感动,话都说不利索了。
好不容易等岁荷平复下来,靠在枕上微微喘息。岁尹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惊愕、困惑都褪去了,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和一种难以置信的希冀,亮得惊人。
“真的吗?阿妹……”岁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确认,“你……你真的愿意……把谢将军……让给我?” 那“让”字,她说得极轻,仿佛怕惊碎了什么。
“当然是真的,”岁荷努力绽开一个苍白的笑容,语气无比肯定,“姐姐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去求见皇后娘娘,将此事说个明白。定会……咳咳……定会让姐姐得偿所愿。”
“谢谢……谢谢阿妹!”岁尹再也忍不住,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她紧紧握住岁荷的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声音哽咽,“姐姐……姐姐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阿姐快别哭了,”岁荷笑着,轻轻推了推她,“夜深了,快些回去歇息吧。明日……等着好消息便是。”
岁尹这才破涕为笑,又絮絮叨叨叮嘱了穗桃好几句要仔细照料,才一步三回头、带着满心欢喜和感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新房。
看着岁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岁荷强撑的精神瞬间垮塌下来,重重地倒在枕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刚才那番话,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
穗桃红着眼眶,端来温水伺候她漱口,又换了干净的帕子。
“殿下……您这又是何苦……”穗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傻丫头,”岁荷疲惫地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至少,谢欲不会因爱生恨黑化屠城,岁尹或许能逃过和亲惨死的命运,而她……或许能在这具病躯里,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只是那手帕上刺目的红,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岁荷便强撑着起身了。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也毫无血色。她由穗桃和另一个宫女仔细伺候着梳洗更衣,换上了一身相对素雅但依旧不失贵气的鹅黄色宫装。凤冠是戴不动了,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簪了一支温润的玉簪。
“去未凤宫。”她的声音带着晨起的虚弱。
未凤宫,皇后祁安的寝殿,是整个后宫最雍容华贵之地。还未踏入殿门,一股清雅馥郁的沉水香气便已扑面而来,冲淡了晨间微凉的空气。殿内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后,隐约可见博古架上摆放的奇珍异宝,在透过琉璃窗棂的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皇后祁安正端坐在临窗的暖榻上,由宫女伺候着用一盏血燕。她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眉目温婉大气,通身透着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看到岁荷进来,她脸上立刻绽开温和的笑意,放下手中的玉盏。
“小六来了?快过来坐!这大清早的,怎么不多歇歇?身子可好些了?”祁安的声音温柔,带着真切的关怀。她膝下无女,对这位生母早逝、又病弱堪怜的六公主,素来多几分怜惜偏爱。
岁荷由穗桃扶着,走到暖榻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儿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免礼免礼!快坐这儿来!”祁安伸手虚扶,示意宫女在她身边加了个软垫。
岁荷依言坐下,一股暖意从身下的软垫传来,让她冰冷的身体舒服了些许。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抬起脸,努力做出几分小女孩的娇憨和依赖,只是那份苍白虚弱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皇后娘娘……”她软软地开口,带着点撒娇的鼻音,“您最疼小六了,是不是?”
祁安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伸手轻轻捏了捏她没什么肉的脸颊:“这是自然。我们小六最是乖巧可人,本宫不疼你疼谁?说吧,这一大早巴巴地跑来,是不是又看上本宫库房里什么新奇玩意儿了?”
岁荷顺势依偎过去一点,声音放得更软,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恳求:“娘娘,不是东西……是……是驸马的事。”
祁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和探究:“谢欲?他怎么了?可是昨日……”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担心谢欲新婚夜就给了岁荷委屈受。
“不是的,娘娘。”岁荷连忙摇头,组织着语言,“谢公子……他很好。只是……只是小六觉得……觉得……”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咬了咬下唇,才小声道,“小六这身子,三天两头病着,药罐子不离身。谢公子少年英雄,前程远大,若因尚主而困守在我这病榻旁,实在是……太委屈他了。”
祁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眼神越发深邃。
岁荷抬起眼,看着祁安,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恳求和一点点的狡黠:“娘娘您最好了,您是天底下最最心善、最最明理的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顿了顿,观察着皇后的神色,见她并未动怒,才小心翼翼地抛出最关键的话:“我……我瞧着,谢公子他……似乎更倾心于三姐姐岁尹。三姐姐性子温婉,品貌俱佳,身子骨也康健,与谢公子才是真正的……良配。”
她轻轻晃了晃皇后的手臂,像个小女孩在讨要糖果:“所以……娘娘,求求您了,您就帮帮小六,帮帮三姐姐吧?您去跟父皇说说,把这驸马之位……让给三姐姐好不好?小六只求能安安稳稳地养着这破身子,看着三姐姐和谢公子和和美美的,就心满意足了。”
祁安看着依偎在自己身边、苍白瘦弱却眼神晶亮的少女,听着她这番“懂事”得近乎委屈自己的话,心头五味杂陈。有怜惜,有意外,也有几分深思。她自然知道谢欲对岁尹的心思,也明白皇帝当初指婚给岁荷,更多是出于对谢家兵权的制衡和……对岁荷这个无依无靠病秧子的某种补偿式安排。
如今,这病弱的孩子竟主动提出让位……是真心觉得委屈了谢欲?还是……看清了这桩婚事背后的冰冷本质,为自己寻一条更安稳的退路?
祁安沉默了半晌,殿内只剩下沉水香袅袅升腾的细微声响。
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岁荷有些枯黄的发顶,语气带着无奈和纵容:“你这孩子啊……心思倒是剔透。罢了罢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她顿了顿,看着岁荷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温声道:“此事……本宫心里有数了。待陛下今日下朝,得了空闲,本宫会同他好好分说一番的。”
成了!
岁荷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喜悦和疲惫同时涌上,让她眼前都微微发花。她强撑着,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却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脆弱的笑容:“谢谢皇后娘娘!娘娘您最最最好了!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娘!”
看着她这副欢喜又脆弱的模样,祁安心头那点疑虑也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满心的怜惜。她笑着摇摇头:“好了好了,快别贫嘴了。瞧你这脸色,白得吓人。快回去好生躺着,让太医再来瞧瞧。此事,自有本宫为你做主。”
“是!儿臣告退!”岁荷如蒙大赦,由穗桃搀扶着,脚步虚浮却带着轻快离开了未凤宫。
走出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岁荷忍不住又掩唇低低咳了几声。她抬头望向宫墙上方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湛蓝的天空。
【系统,】她在意识里轻轻呼唤,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和隐隐的期盼,【这样……应该就能改变了吧?谢欲不会黑化,岁尹不用和亲……这大燕的京城,是不是就能逃过那场血火了?】
系统067的蓝光在意识深处微微闪烁:【核心剧情节点‘拒婚让位’已达成。关键人物谢欲、岁尹命运轨迹发生显著偏移。历史走向修正中……初步评估,大型战争‘血色宫变’触发概率已降低至临界值以下。宿主干预成功。】
冰冷的机械音,此刻听在岁荷耳中,却如同天籁。
她靠在穗桃身上,缓缓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阳光透过宫墙的琉璃瓦,在她脚下投下细碎的光斑。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了宫人忙碌的声响。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微弱暖意。
改变……真的开始了。那压在心头的、名为原著结局的巨石,似乎终于松动、滚落。
接下来的日子,快得如同被风吹动的书页。
皇后祁安果然在皇帝面前极力斡旋,将岁荷那番“深明大义”、“体恤良将”、“成人之美”的话语渲染得情真意切。皇帝本就对硬将谢欲指给病弱的六公主有些许愧疚,加之谢家军权稳固,岁尹又是他颇为宠爱的女儿,权衡之下,竟也顺水推舟地允了。
一道新的圣旨很快降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朝野内外激起轩然大波。
六公主岁荷“深明大义”、“体弱谦让”,自请解除与镇远将军谢欲的婚约。三公主岁尹“温良淑德”、“品貌相宜”,特赐婚于镇远将军谢欲,择吉日完婚。
旧的红绸尚未完全撤去,新的、更加鲜艳夺目的红绸便如同汹涌的潮水,再次淹没了将军府,并迅速蔓延向三公主居住的玉芙宫方向。整个京城仿佛都沉浸在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色海洋里,喜庆的喧嚣比之前更加热烈。
岁荷坐在自己寝宫临窗的暖榻上,窗户半开着。外面人声鼎沸,锣鼓喧天,送聘的队伍浩浩荡荡,抬着系着大红绸花的箱笼从宫门前经过,热闹非凡的乐声和人群的欢呼声一阵阵传来,震得窗棂都在微微发颤。
她手里捧着一碗温热的药汁,褐色的汤药散发着浓重的苦涩气味。穗桃正小心翼翼地替她换下手臂上施针用的细软布条,露出下面几个细小的、泛着青紫色的针眼。
“殿下,外面……可真热闹啊。”穗桃一边收拾着药碗针具,一边忍不住小声感叹,语气复杂。
岁荷没有接话。她微微侧过头,透过半开的窗棂,目光越过宫墙的一角,望向远处那片被无数红绸装点得如同燃烧般的天空。
那红色,如此刺眼,如此喧嚣。是岁尹和谢欲的锦绣良缘,是她亲手斩断的孽缘,也是她为自己、为这座皇城搏来的……一线生机。
谢欲此刻,想必是意气风发,夙愿得偿。岁尹更是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他们终于得偿所愿,不用再经历原著里那些生离死别的煎熬和绝望。
这样……挺好。
【宿主核心目标达成。】系统067的提示音适时响起,依旧是平板的机械音,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血色宫变’核心触发链断裂。世界线安全系数提升至98.3%。】
98.3%……安全了。
岁荷缓缓收回目光,端起那碗温热的药汁。浓烈的苦涩气息直冲鼻腔,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一般,平静地凑近唇边,正要喝下。
“殿下!殿下!” 一个面生的、穿着太医署服饰的小内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王太医……王太医请您速速移步偏殿!有……有要事回禀!”
岁荷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放下药碗,动作平稳,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由穗桃扶着,慢慢走向寝殿旁供太医问诊的小偏殿。
偏殿里弥漫着更浓重的药味。须发皆白、神色凝重的王太医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面前摊开着一卷脉案,旁边还放着几个打开的药包和几枚银针。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看到岁荷进来,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
他重重地以额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
“殿下!殿下恕罪!老臣……老臣无能啊!殿下脉象……沉涩滞绝,邪毒深伏于少阴厥阴,已……已损及根本!此乃……此乃积年旧毒复发之兆!药石……药石恐已难以为继!殿下……殿下您……命不久矣啊!”
“命不久矣……”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神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岁荷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瞬间击碎了所有的庆幸、所有的谋划、所有刚刚升起的、对未来的微弱希冀!
她眼前猛地一黑,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脚下踉跄一步,若非穗桃死死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
偏殿外,那震耳欲聋的喜庆喧嚣——欢快的唢呐、喧天的锣鼓、人群的欢呼——依旧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充满了整个空间。
那声音如此响亮,如此欢腾,庆祝着别人的花好月圆,情深似海。
而这偏殿之内,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太医那句如同冰锥般刺骨绝望的宣判——“命不久矣”。
岁荷靠在穗桃颤抖的身体上,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穗桃的手臂。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老太医,越过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包和银针,最终定格在偏殿那扇小小的、透进一方刺目阳光的窗棂上。
窗外,几支开得正盛的桃花枝斜斜地探入视线。粉白的花朵在阳光下娇艳欲滴,充满了勃勃生机。
她看着那桃花,看着那方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湛蓝得近乎残酷的天空。片刻的死寂之后,一丝极淡、极飘渺的笑意,竟缓缓地、缓缓地在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角漾开。
那笑意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不甘。
只有一种看透命运荒谬后,近乎虚无的平静,和一丝……尘埃落定的解脱。
原来如此。
躲过了挥向脖颈的屠刀,却终究……逃不过这具早已被毒噬一空的病弱躯壳。
她终究没能逃开岁荷的宿命。
也好。
她闭上眼,将窗外那片喧嚣的红尘和灼目的春光,连同那刺骨的宣判,一同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