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渊帝国四皇子江久恙,以醉卧花阴,诗酒风流闻名帝京。人人都知道燕王殿下是个不问朝堂的富贵闲人。
暮春时节,帝京的空气里浮动着慵懒的暖意,也揉碎了御苑深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花香。燕王府深处,那片被精心伺候的牡丹圃正值盛放,碗口大的姚黄魏紫,重重叠叠的花瓣在午后的日头底下,几乎要烧起来。空气粘稠,蜜蜂嗡嗡地在花间打转,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执拗。
就在这片灼目的锦绣旁边,一个人影斜斜倚在铺了厚厚软垫的湘妃榻上。燕王玄色云锦常服的衣襟微微敞着,露出里头一截素白的中衣领子,随意得近乎放肆。他一手支着额角,指节修长,另一只手松松地垂着,指尖还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玉杯,杯口残留着一点琥珀色的酒痕。
江久恙闭着眼,呼吸匀长,像是被这满园的花香与暖阳熏透了,沉沉地睡了过去。乌黑的长发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了,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颊边,拂过高挺的鼻梁和线条清晰的下颔。十九岁的面庞,青春正好,剑眉舒展,薄唇带着天生微扬的弧度,即便在睡梦里,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轩昂之气。只是那轩昂,此刻被酒意和慵懒包裹着,像一把收入了华美却蒙尘鞘中的名剑。
一片粉白的牡丹花瓣被风悄悄吹落,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他的眉心。
“殿下,”侍女蝴蝶立在一旁小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宫里…宫里传话来了,让您…得空去瞧瞧太子殿下。”她弓着腰,大气不敢出。
榻上的人动了一下。眉心那片牡丹花辩被细微的动作抖落。江久恙缓缓掀开眼皮。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瞳仁颜色略浅,像浸润在清泉里的墨玉,此刻蒙着一层薄薄的、宿醉未醒般的水光。他眨了眨眼,眼神空茫地掠过福安,又投向头顶被花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羽毛搔过耳廓,懒洋洋的,听不出多少情绪。他随手将指尖勾着的玉杯丢在榻边的矮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体,伸了个懒腰,肩背的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备辇吧。”他站起身,玄色的衣摆拂过落英缤纷的地面,声音依旧散漫,“总得…去瞧瞧大哥。”
东宫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缓慢流逝的滞重气息,一踏入殿门便沉沉地压了上来,将燕王府里带来的花香暖意瞬间驱散得无影无踪。
江久恙走进内殿时,脚下一滞,似乎被这气息绊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步调。
太子江久宏半倚在宽大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那刺目的颜色更衬得他面如金纸。才二十八岁的人,两颊却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眼窝青黑。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向走进来的四弟,枯槁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最终只牵出一个虚弱而苦涩的弧度,声音细若游丝:“四…四弟来了…坐。”
床榻边不远处的紫檀木圈椅上,坐着唐王江久历。他穿着绛紫色的亲王常服,身形挺拔,面容英俊,眉宇间一股沉毅果决之气,与病榻上的太子形成刺目的对比。此刻,他正微微倾身,极其专注地为太子掖着被角,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如电般扫过江久恙,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审视与估量,随即被一层恰到好处的温和覆盖。
“四弟倒是清闲,”江久历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兄长特有的沉稳,“大哥方才还念着你呢。”他拍了拍太子的手背,眼神真挚,话语里的关切不似作伪。然而那短暂的审视,却像一道冰冷的芒刺,在江久恙散漫的神经末梢轻轻扎了一下。
“二哥辛苦。”江久恙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见礼,目光在太子枯槁的脸上停留片刻,便移开了,似乎不忍多看。他自顾自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姿态依旧松弛,仿佛这沉重的空气与他无关。“大哥的气色…看着比上回好些了。”他语气平平地说了一句,眼神却飘向窗外,落在一只停在檐角叽喳的麻雀身上。
太子喉头滚动,发出一阵压抑的、空洞的咳嗽,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喘息片刻,才低声道:“老样子…累你们…挂心。”每说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殿内一时只剩下太子粗重艰难的呼吸声。江久历重新坐直身体,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背脊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落在太子脸上,那份专注和沉稳,仿佛他才是这东宫真正的主心骨。江久恙则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腰间一块温润的白玉佩,指尖绕着流苏穗子打转,眼神放空,仿佛神游天外。
这沉默令人窒息。
殿角的鎏金铜兽香炉里,一丝微弱的青烟袅袅上升,无声无息,最终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四弟啊四弟.…”
唐王江久历率先开口打破了殿内的肃静。他从袖中抽出一方雪帕慢条斯理的擦手。
“前几日你府上的小厮在醉仙楼吟的那句『金鳞岂是池中物』,倒是比在场的名贵们都更懂风雅。”江久历说着将沾满药汁的帕子随手丢在殿前的水池里,盯着被惊起的锦鲤,“要不要为兄派人——教教那孩子什么叫祸从口出?”
江久恙看着水池中的雪帕轻笑,起身作揖。“有劳二哥费心了,孩童无知,也是弟弟管教不佳。”说着更压低了身姿。
唐王突然伸手扶住江久盖的臂弯将他按回了椅子上,力道温和却不容挣脱。
“四弟这是做什么?四弟这样子倒是让为兄想起你十岁打碎父皇贡瓶那次·.…”唐王说着不禁发笑,转头看向太子,太子亦是跟着轻声笑了起来。
江久恙嘴角微微上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二哥记性真好,当年不过是年幼顽皮,如今想来仍觉后怕。”他直起身子,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臂。
唐王目光闪烁,又道:“四弟如今诗酒风流,府中牡丹开得正盛,倒让为兄艳羡。”江久恙漫不经心地回道:“二哥若喜欢,改日送些花苗到二哥府上便是。”
“咳··咳咳咳…”两人的对话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回首只看到太子整个人蜷缩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指节泛白。唐王立刻起身,熟练地扶住他,轻拍他的背,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大哥!太医!快传太医!”
江久恙也被被这剧烈咳嗽惊扰,眉头下意识地蹙紧,身体也微微前倾了一下。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唐王扶着太子的手——那只手稳定有力,指节分明,充满了掌控的力量——他前倾的身体又缓缓靠回了椅背,眉头松开,重新挂上那副事不关己的散漫表情,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燕王府,夜晚
燕王府里的风,终于带上了一丝沁人的凉意,吹散了白日积攒的闷热,也吹得满园花木枝叶婆娑,沙沙作响,宛如窃窃私语。空气里残留着牡丹的甜香,却淡了许多,被草木的清气取代。
江久恙沿着蜿蜒的卵石小径慢悠悠地踱步,脚步有些虚浮,像是喝醉了。唐王江久历与他并肩而行,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沉默在蔓延,只有脚步声和风吹树叶的轻响。
“四弟,”江久历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在傍晚的风里显得格外清晰沉稳,“大哥这身子骨…唉,着实令人忧心。父皇近来龙体也时有不适,朝中诸事繁杂……”他顿住脚步,侧过身,目光落在江久恙脸上,带着一种兄长特有的、语重心长的探询,“你也十九了,整日里吟风弄月,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心中…可曾有些计较?”
江久恙似乎没听清,或者说没在意。
他正被小径旁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吸引了目光。那海棠花在渐暗的天光下,依旧灼灼如火。他摇摇晃晃地凑过去,深深地嗅了一下,脸上露出迷醉的笑容,含混地嘟囔:“二哥…你看这花儿…开得多好..”
他一边说,一边像是站不稳,脚下故意一个趔想,身子猛地朝旁边歪倒,手臂夸张地挥舞了一下,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自己似的。
“当啷——!”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花园黄昏的宁静。他腰间悬着的那只精巧的白玉酒杯.随着他这“失足”一甩,脱了丝绦的束缚,狠狠砸在坚硬的卵石路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晶莹的碎片在暮色中溅开,几点残留的酒液迅速渗入泥土。
唐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避开可能飞溅的碎片。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和轻蔑,但迅速被掩饰过去,换上略带责备的无奈:“四弟!怎的如此不小心!这玉杯可是……”
“哎呀!可惜了!”江久恙已经“站稳”了身形,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脸上是十足十的惋惜和醉态,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碎片,反而笑嘻嘻地弯腰,作势要去捡,嘴里咕哝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嘛…”
就在他弯腰凑近地面的瞬间,视线角度骤然压低。目光掠过唐王腰间悬挂的那枚代表亲王身份的蟠龙玉佩,滑过他绛紫色常服平整的下摆——然后,极其突兀地,定在了一处。
一枚小小的金属令牌,被一根不起眼的黑色丝绦系着,掩在蟠龙玉佩之下,紧贴着唐王的腰侧。那令牌样式古朴,非金非玉,边缘磨损得厉害,在暮色中泛着一种冷硬的、久经沙场的幽光。令牌正中,一个笔触凌厉如刀锋的“朔”字,深深镌刻其上!
朔州,帝国北境最遥远、最苦寒、也是兵锋最锐利的边镇,朔州边军的虎符信物!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江久恙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他脸上所有的醉意和嬉笑,直冲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撞,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这枚“朔”字令,绝不该出现在一位深居帝京、远离军旅的亲王腰间。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那些御苑的花香、暮晚的风声、甚至不远处宫灯初上的微光,都在这一刻被这枚冰冷的令牌吸走了所有色彩和温度。
“殿下?”蝴蝶的声音带着点惊慌,从后面小跑着过来。
江久恙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又深又急,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所有的震惊和寒意被他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瞬间消弭无踪。他直起腰,脸上已经重新堆满了懊丧和醉酒的懵懂,甚至夸张地跺了跺脚,指着地上的碎片对蝴蝶抱怨:“看看!都怪这破路不平!爷心爱的杯子!”
他一边嘟囔,一边揉着额头,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僵硬只是醉酒后的眩晕。他不再看江久历的腰侧,目光重新变得涣散,带着浓浓的倦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含糊道:“碎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二哥,弟弟这头晕得厉害,怕是方才酒劲又上来了…得先回府了…”
他摆摆手,也不等江久历回应,便脚步虚浮地转身,几乎是半靠在蝴蝶身上,踉踉跄跄地朝着宫门方向走去,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殿下!”蝴蝶红着脸紧紧扶着这位帅气的燕王殿下向寝宫走去。
暮色四合,将他们的背影拉得细长,融进宫墙投下的越来越浓重的阴影里。晚风骤起,吹得满园花木枝叶狂舞,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幽魂在暗处低泣。
江久历站在原地,绛紫的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微微眯起眼,看着江久恙那歪歪斜斜、毫无仪态的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后,脸上那点温和的无奈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他抬手,指尖不经意地拂过腰侧,那枚冰冷的“朔”字令隔着衣料传来坚硬的触感。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他唇边无声地勾起,又迅速隐没在降临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