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她湿漉漉地站在湖边,紫色的衣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狼狈的曲线。她摊开手掌,看着掌中那支失而复得的金雀钗,以及旁边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玉扣。
钗身沾着淤泥和水草,雀鸟的红宝石眼眸在水光映照下,仿佛含着泪光。
她伸出另一只手,指腹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拂过钗身上冰冷的金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她仔细地擦拭掉上面的污泥和水渍,每一寸都无比认真。然后,她的指尖停留在雀鸟尾部那精巧的翎羽处,极其熟练地、带着一丝灵力波动轻轻一按。
“啪嗒。”
一声轻响,几根精巧的翎羽微微张开,露出那个指甲盖大小的暗格。
暗格里空空如也。那张绘有朱砂“温”字的金色符箓,早已在第一次得到此钗时就被她化为齑粉。
确认暗格完好无损,符箓气息彻底消失,虞紫鸢才松了口气。她将暗格复原,目光又落在那枚小小的玉扣上。
这枚玉扣……是那孩子唯一的“过去”的证明吗?他潜入冰冷的湖底,除了找钗,是不是……也想找回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被强行抹去的痕迹?
她紧紧攥着金雀钗和玉扣,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冰冷的湖水顺着发梢滴落,滑过她紧绷的下颌线。
她抬起头,望着江澄房间那扇紧闭的、透不出丝毫光亮的窗户,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浪潮。
许久,她终于转身,带着一身的水汽和更深的疲惫,如同受伤的母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返回主院的夜色中。
月光清冷,湖面重归平静。只有岸边的湿痕和几片被踩倒的水草,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而在江澄房间紧闭的窗棂后,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透过窗纸的缝隙,将母亲湖边出水、擦拭金钗、凝视玉扣、以及最后那复杂回望的一幕,尽收眼底。
他小小的手心里,正死死攥着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那是一颗本应沉在湖底的破碎宝石!与虞夫人所戴珠钗上的宝石如出一辙。
原来,在虞夫人潜入湖中之前,早已有一个更小的身影,凭着对母亲行事作风的某种执拗认知和一股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冲动,忍着丹田的抽痛和湖水的冰寒,抢先一步潜入了湖底……
他找到了钗,也看到了那枚玉扣。但他还没来得及拿走钗,母亲就来了。他只能胡乱抓了一把便仓皇上岸,躲回房间,心惊胆战地目睹了母亲随后潜入、寻找、最终带着钗和玉扣离开的全过程。
此刻,他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浑身湿透冰冷,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他摊开紧握的手掌。
掌心,那颗破碎的红色宝石静静地躺着,沾着湖底的淤泥,在黑暗中幽幽地反射着微光,如同母亲最后望向窗户时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他低头看着宝石,又想起湖底淤泥中那枚小小的、被母亲一起带走的玉扣……
阿娘……她到底……是去找钗?还是……去找他丢掉的东西?
他小小的手缓缓收紧,将冰冷的红宝石死死攥在掌心,仿佛要将那冰冷烙印进自己的血肉里。宝石的碎边刺破了掌心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苍白的小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更加混乱、更加难以解读的……迷茫与挣扎。
“不要的东西……喂鱼正好……”
“既然不稀罕,那就永远别要了!”
白日里母亲冰冷决绝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凌,再次狠狠扎进心里。可方才湖边,她出水后擦拭金钗的专注、凝视玉扣时的复杂眼神、以及最后那深深回望的目光……却像一团炽热的火焰,将那冰冷的言语灼烧得面目全非。
巨大的矛盾和困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小小的身体,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阿娘的心,就像这深沉的夜色,他看不透,也猜不明。他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只有掌心这冰冷坚硬、带着他血迹的红宝石。
身体深处,丹田传来一阵阵空虚的抽痛,那是强行催动本源之力后留下的暗伤,又被冰冷的湖水彻底激发。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不能睡……不能被发现……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最后的清明。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脱下湿冷的衣裳,胡乱擦干身体,套上干燥的里衣,将那冰冷的宝石紧紧攥在手心,塞进枕下。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耗尽所有灯油的烛火,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床铺上,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意识沉入黑暗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枕下那冰冷的宝石,仿佛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暖意。
……
接下来的几日,莲花坞笼罩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之下。
江澄被勒令卧床休养。丹田的暗伤和冰湖寒气的侵袭,让他时而低烧,时而浑身发冷,小脸总是带着病态的苍白。每日汤药不断,苦涩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
虞夫人每日都会来,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傍晚。她依旧冷着脸,很少说话,只是例行公事般探探他的脉门,检查药碗是否喝空。
她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江澄放在枕边的手,那只手上,指关节处磨玉留下的旧痕和掌心被刺破的新伤都清晰可见。
每当这时,江澄都会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被子里,避开那审视的目光。而虞夫人的眼神则会变得更加深沉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句冰冷的吩咐:“好生躺着,别添乱。”便转身离去。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关于那支金雀钗,关于那枚玉扣,关于那个冰冷的夜晚……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这种刻意维持的、心照不宣的沉默,像一层无形的隔膜,横亘在母子之间,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
江澄躺在病榻上,望着帐顶的莲纹,心绪纷乱。身体被困住,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莲塘毒祸、金红莲花、丹田龙影、温氏“诛蛟令”、拐卖名录的残页、还有那支冰冷的金钗……无数碎片在脑海中冲撞,却始终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转移这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混乱和无力感。
目光落在床头矮几上。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书页有些发黄卷边的旧书——《江氏剑谱》。
正是他生辰时,呕心沥血修改了三处关键漏洞后,赠予父亲的那一本。
江枫眠每日都会抽空来看他,见他精神尚可,便会坐在床边,给他讲些修真界的典故,或是《庄子》里的寓言,试图安抚他养病的烦闷。
今日,江枫眠便带来了这册剑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