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三日后。
江澄的身体在精心调理下已见起色,虽仍有些虚弱,但已能下床稍作活动。
他正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就着天光翻阅那本《江氏剑谱》,试图寻找新的灵感来弥补那日被母亲斥为“必败”的漏洞。
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不是送药的侍女,而是江枫眠。
他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振奋与难以置信的神情,步履生风,几步便走到江澄面前。
“阿澄!”江枫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成了!按你棋路推演之法,成了!”
江澄茫然抬头:“父亲?”
“云梦泽水匪!”江枫眠眼中精光四射,“为父依你当日所言,以三艘伪装粮船为‘饵’,放出风声,佯装护卫薄弱。主力精锐则提前数日,化整为零,秘密潜伏于你指出的‘水道’要冲——葫芦口!”
“今日凌晨,果如你所料!水匪余孽倾巢而出,意图劫掠粮船!待其全部进入葫芦口水域,伏兵尽出,前后夹击!一战而定!匪首授首,余孽尽数被俘!我方……仅轻伤三人!”
江枫眠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喜悦和震撼:“阿澄!你的棋路!神了!简直是算无遗策!”
江澄彻底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父亲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双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成了?那个被阿娘斥为“心慈手软、必败无疑”的棋路……竟然……真的成了?而且是大获全胜?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冷冽的檀香气息飘近。
虞紫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仿佛对屋内的喜讯充耳不闻。她手中端着一盘水灵灵、还带着露珠的鲜桃,径直走到江澄的小榻前。
“张嘴。”她冷冰冰地命令道,随手拈起一颗最大最红的桃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江澄因震惊而微张的嘴里。
清甜的桃汁瞬间在口中爆开,带着阳光的芬芳,冲散了连日来汤药的苦涩。
江澄下意识地咀嚼着,有些懵然地看着母亲。
虞夫人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乎专注于喂他吃桃的动作,看也没看一旁兴奋的江枫眠。
她喂桃的动作称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惯有的强硬,但指尖捏着桃子的力道却异常小心,避免弄破那娇嫩的果皮。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句极其轻微、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的低语,声音被桃子堵得有些含糊:
“…碰巧罢了…”
然而,就在这含糊低语落下的瞬间——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射在虞夫人冷硬的侧脸上。
江澄清清楚楚地看到,母亲那紧抿的、线条凌厉的唇角,在阳光的映照下,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弧度。
快得如同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
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压抑的……骄傲?
她喂完那颗桃,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沾染的桃汁,动作优雅而疏离。然后,她抬眼,目光扫过江枫眠,依旧是那副冷冰冰、带着点嫌弃的模样:“杵在这里作甚?显摆?”
江枫眠被噎了一下,脸上的兴奋稍敛,无奈地笑了笑。
虞夫人不再理会他,目光落在江澄手中那本摊开的《江氏剑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随即,她转身,紫色衣裙旋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带着一身清冷的檀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留下江澄嘴里含着清甜的桃肉,呆呆地看着母亲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那本剑谱。
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
嘴里是清甜的桃子。
耳边是父亲激动的话语。
而眼前,却反复回放着母亲唇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如同阳光碎片般细微的弧度。
碰巧……罢了?
真的……只是碰巧吗?
他缓缓咽下口中的桃肉,那清甜的味道仿佛一直浸润到心底深处,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他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剑谱上“回风拂柳”的图示。
窗外,莲塘的方向,似乎有风送来新生的金红莲花那奇异而馥郁的芬芳。
他小小的手,悄悄探入枕下,再次握紧了那冰冷的宝石。
这一次,那坚硬的触感,似乎不再那么刺骨的寒凉了。
金红莲花的异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唇齿间清甜桃子的滋味尚未散尽,掌心紧握传来一丝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暖意。
接连的肯定和母亲那转瞬即逝的、阳光碎片般的笑容,像几股涓涓细流,悄然融化了江澄心头积压的坚冰,带来一丝久违的、小心翼翼的暖融。
身体在汤药的调理下日渐恢复,丹田的抽痛渐弱,只余下灵力运转时些许滞涩的虚弱感。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下温暖的光斑。
江澄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枕下金雀钗冰冷的翎羽,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被秋阳染上金边的老槐树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感包裹着他。那些关于温氏的恐惧、关于母亲矛盾的困惑、关于自身秘密的迷茫,似乎都在这片暖阳中被暂时熨帖了。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呼应这份难得的平静,来……做回那个被期待的“江家嫡子”。
目光扫过房间角落。那里,一方素净的白绸静静躺在矮几上。
擦拭祠堂。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
作为江家嫡子,定期清扫供奉祖先的祠堂,擦拭牌位,是分内之事,亦是心诚之礼。尤其是在经历了莲塘毒祸、金莲新生之后,他心中对这片庇护着他的土地和血脉,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感恩。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换上素净的衣裳,端着一盆清水,拿着那块柔软的白绸,独自一人走向莲花坞深处那座庄严肃穆的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