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如同沉在万丈寒潭之底，四周是粘稠、黑暗、令人窒息的冰水。每一次试图挣扎，都牵动四肢百骸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丹田处，仿佛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攒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意识在无边的寒冷与剧痛中浮沉。
黑暗中，闪过无数混乱的碎片：漫天爆射的幽蓝毒针、阿姐煞白的脸、母亲紫色衣袂翻飞卷来的电光、那覆上眼睛的冰冷手掌、紧窒到无法呼吸的怀抱、袖箭破空的厉啸、刺客坠楼的闷响……最后，定格在那块玄铁令牌上，那三个狰狞的、带着血腥气的字——
诛蛟令！
温氏！他们要杀他！像碾死一只碍眼的虫子！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绞碎！
“不……不要……” 他无意识地呓语，声音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
身体的寒冷越来越重，仿佛骨髓都被冻结。他本能地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徒劳地想要汲取一丝温暖。
“阿娘……” 一声细弱蚊蚋、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恐惧的呼唤，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带着灵魂深处最原始的依恋和绝望，“……冷……”
真的好冷……像破庙那个冻毙的雪夜……像潜入寻钗的冰湖深处……阿娘……你在哪？别丢下我……
……
莲花坞主院，江澄的卧房内。
浓重的药味几乎盖过了冷冽的檀香。烛火在灯罩内不安地跳跃，将床边两道焦虑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江厌离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眼圈红肿，手里紧紧攥着一方湿帕子，不停地擦拭着弟弟额上不断沁出的冷汗。
江澄小小的身体裹在厚厚的锦被里，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热。
“阿澄……阿澄……” 江厌离的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低唤，心如刀绞。
江枫眠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一手搭在儿子滚烫的腕脉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温和的灵力，试图梳理那枯竭混乱、又被寒气入侵的经脉。
但江澄丹田处那因强行觉醒龙力又遭冰湖寒毒反噬的暗伤，如同一块顽固的坚冰，极难化开。输入的灵力如同泥牛入海，收效甚微。
“父亲……阿澄他……” 江厌离看着弟弟痛苦蜷缩的模样，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寒毒入体，引动旧伤，心神受创……” 江枫眠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力，“那盏毒灯爆裂的寒气非同一般，又引动了莲塘毒祸时残留在他经脉中的阴毒……再加上……”
再加上亲眼目睹血腥刺杀，被“诛蛟令”的死亡阴影笼罩，心神失守！
“紫鸢……” 江枫眠抬头，目光投向一直沉默地站在窗边的紫色身影。
虞紫鸢背对着床榻，面朝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勾勒出她挺直却异常僵硬的背影。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紫玉雕像。唯有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暴露着她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从将昏迷的江澄抱回主院，她就一直站在那里。没有探脉，没有询问，甚至没有看儿子一眼。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比窗外冬夜的冷风更加刺骨。
“诛蛟令”！
那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她眼底，也烙印在她濒临失控的心头！
温氏！他们竟敢！竟敢在她的莲花坞，在上元灯会，在万千目光之下，对她虞紫鸢的儿子，下达如此赤裸裸的必杀令！那爆裂的毒针灯，那暗处的冷箭……若非她一直暗中戒备，若非紫电与她心神相连……
“阿娘……冷……”
床上那细弱破碎、带着巨大恐惧的呓语，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虞紫鸢强行构筑的冰冷屏障！
她紧握的拳头猛地一颤！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我去取药。”江枫眠看着妻子僵硬的背影，又看看床上痛苦的儿子，最终无奈地叹息一声，松开搭脉的手，转身快步离开房间。
他知道，此刻能撬开妻子那冰冷外壳的，或许只有那小子无意识的呼唤。
房间内只剩下烛火的噼啪声，江厌离压抑的啜泣声，以及江澄痛苦的喘息和破碎的呓语。
“……别丢下我……冷……”
虞紫鸢依旧背对着床榻，背影在烛光中投下浓重的阴影。窗外的月光似乎更冷了几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
那道僵硬的紫色身影，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转了过来。
她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紧抿，线条冷硬如刀削。那双素来凌厉的凤眸，此刻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未消的暴怒，有冰冷的杀机，有被触及逆鳞的狂躁，但最深沉的暗流之下，却翻涌着一种……被那声“阿娘”和“冷”狠狠击中的、无法言喻的剧痛与挣扎。
她一步一步，走到床边。脚步沉重，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厌离抬起泪眼，怯怯地看着母亲冰冷的脸庞，下意识地想起身让开。
虞紫鸢却抬手，一个极其轻微却不容置疑的动作，阻止了她。
然后，在江厌离惊愕的目光中，虞紫鸢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
她伸出双臂。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生疏的僵硬感，仿佛在进行一件极其陌生又极其艰难的事情。
她小心翼翼地将蜷缩在被子里、因高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的小小身体，连同厚厚的锦被一起……抱了起来。
抱入了怀中。
江厌离瞬间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虞紫鸢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别扭。她显然不习惯这样抱着一个孩子，尤其是这个让她又恨又……的儿子。她的手臂有些僵硬，抱得并不算舒适，甚至可能让怀中的人感到束缚。
但就在江澄的身体被纳入那个带着冷冽檀香和紫电微麻气息的怀抱的瞬间——
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紧蹙的、因痛苦而扭曲的小眉头，似乎也稍稍舒展了一丝丝。仿佛在无边的寒冷和恐惧中，终于抓住了一根漂浮的浮木，本能地想要靠近那唯一能感知到的、带着熟悉气息的“热源”。
“……阿娘……” 又是一声模糊的、带着巨大依赖的呓语，从江澄干裂的唇间溢出，滚烫的气息喷洒在虞紫鸢的颈侧。
虞紫鸢抱着儿子的手臂猛地一僵！如同被那滚烫的气息灼伤。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她抱着江澄，在床边坐下。动作依旧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固。
“药。” 她抬眼看向江厌离，声音冰冷依旧，却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江厌离如梦初醒，连忙端起旁边矮几上温着的药碗，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药汁浓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
虞紫鸢一手稳稳地抱着江澄，一手接过药碗。她没有用勺子，而是直接将碗沿凑到江澄干裂的唇边。
“喝下去。” 冰冷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
昏迷中的江澄似乎被那浓烈的苦味刺激，本能地抗拒着，嘴唇紧闭，眉头再次痛苦地皱起。
“张嘴！” 虞紫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惯有的强硬和一丝……被抗拒激起的焦躁？她捏着药碗的手指微微用力。
然而，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和痛苦的神情，她眼中那点焦躁迅速被更深的阴霾覆盖。她顿了顿，捏着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力道。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江厌离更加震惊的动作。
她微微低下头，靠近江澄的耳边。
冰冷的声音依旧，却似乎带上了一种极其轻微、近乎叹息般的、被药味熏染得有些模糊的语调：
“…乖…”
那一个字，轻得如同羽毛拂过，混杂在浓烈的药味里，几乎难以捕捉。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昏迷中的江澄仿佛真的听到了。他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
虞紫鸢立刻将药碗倾斜，苦涩的药汁缓缓灌入江澄口中。
“唔……”江澄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药汁顺着嘴角溢出。
“废物！喝药都不会！”虞紫鸢立刻冷斥，语气恶劣。
但她抱着江澄的手却极其迅速地调整了姿势，让他的头微微后仰，另一只手拿起江厌离刚才放下的湿帕子，动作有些粗鲁、却异常迅速地擦去他嘴角的污渍。那擦拭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泄愤的力道，仿佛要把那点狼狈彻底抹去。
江厌离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却又不敢上前。
虞紫鸢却没有再强行灌药。她只是稳稳地抱着依旧在咳嗽、身体因呛咳而微微颤抖的江澄，任由他咳得撕心裂肺。直到咳嗽稍缓，她才再次将药碗凑近，动作却比刚才更加缓慢、更加小心翼翼。
这一次，江澄没有再剧烈抗拒。他闭着眼，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那苦涩的药汁，眉头紧锁，身体依旧因寒冷和高烧而微微颤抖。
一碗药，在虞紫鸢冰冷命令与笨拙喂食的交替下，终于见了底。
虞紫鸢将空碗递给江厌离，动作干脆利落。她抱着江澄，身体依旧挺直僵硬，如同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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