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扬帆,破开平静的水面,驶向浩渺的云梦泽深处。两岸青山如黛,缓缓后移。水声潺潺,鸥鸟翔集。
航程漫长而枯燥。大部分时间,江枫眠都在船舱内静坐调息,或是翻阅书卷,偶尔指点江澄几句剑诀心法。父子间的交谈依旧不多,但那份凝固般的疏离感,似乎被船舱外浩荡的水风吹淡了一丝。
江枫眠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时,少了几分空茫,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和思索。而江澄,除了必要的应答,也多是沉默地望着窗外变幻的水天景色。
数日后,船抵姑苏地界。空气变得湿润清冽,两岸山势渐显清峻奇秀之意,与云梦的烟波浩渺截然不同。
云深不知处,便坐落在这片灵秀山峦的深处。
当客船终于停靠在云深不知处山脚下的专用渡口时,一股庄严肃穆、清冷如冰的气息扑面而来。
青石铺就的宽阔渡口一尘不染,几名身着卷云纹白袍、头系抹额的蓝氏外门弟子早已在此等候。他们个个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眼神清正,见到江氏父子下船,齐齐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如同尺子量过一般。
“恭迎江宗主,江公子。”为首一名年长些的弟子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宗主身体抱恙,特命弟子在此相迎,引二位前往精舍歇息。”
江枫眠微微颔首还礼:“有劳。”
江澄跟在父亲身侧,好奇地打量着这传说中的仙门圣地。
渡口延伸出去是长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的石阶,掩映在苍翠的古木之间,直通云雾缭绕的山巅。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草木香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檀香,静谧得能听到山泉淙淙流淌的声音。
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纤尘不染,却也透着一股刻入骨髓的清寒与距离感。
“这是宗主吩咐弟子转交的。”那名引路弟子双手捧上一个制作极为考究的食盒。
食盒由上好的紫檀木制成,表面打磨得光可鉴人,边角镶嵌着温润的白玉,盒盖上用银丝镶嵌着精美的卷云纹饰。盒盖开启一条缝隙,一股清甜诱人的枇杷果香便逸散出来,里面整齐码放着数枚个头匀称、色泽金黄透亮的枇杷,一看便是精挑细选的上品。
“听闻江宗主携云梦枇杷而来,宗主深感盛情。此乃姑苏本地所产枇杷,虽不及云梦泽丰美,却也尚可入口,特赠予江公子品尝。”
弟子的话语恭敬有礼,将食盒递向江澄。
这是回礼。也是蓝氏不动声色的“婉拒”——云梦枇杷,青蘅君“身体抱恙”,恐无福消受了。
江枫眠眼神微微一凝,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看向江澄。
江澄的目光落在那华美精致的食盒上,又嗅了嗅那清甜的果香。姑苏的枇杷,果然比自家那酸掉牙的“特产”要香甜得多。
他伸出小手,稳稳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透着清冷贵气的食盒。
“多谢青蘅君美意。”他声音清亮,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礼节周全。
然而,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欣然接受这份“尚可入口”的回礼时,江澄却抱着那食盒,在父亲和蓝氏弟子略显讶异的目光中,径直走向了渡口旁一个不起眼的、用来丢弃杂物的石砌方槽。
他踮起脚,毫不犹豫地将那盒价值不菲、象征着蓝氏礼节的姑苏枇杷,连盒带果,整个儿倒了进去!
“啪嗒”几声轻响,金黄的果子滚落在石槽底部,沾上了尘土。精致的紫檀白玉食盒也歪倒在一边。
江澄拍了拍手,仿佛只是扔掉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他转过身,小小的身影挺得笔直,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对着那位面色微僵的蓝氏弟子,清晰地说道:
“劳烦回禀青蘅君,云梦江氏,自有‘特产’。”
……
云深不知处的清寒之气,如同浸透了冰水的丝绸,无声无息地缠绕着皮肤,渗入骨髓。
蓝氏的听学尚未正式开始,那份刻板的秩序、无处不在的清规戒律,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檀香与草木冷香混合的气息,已让江澄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
精舍清雅洁净,却空寂得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回音。父亲江枫眠被青蘅君请去静室议事,将他一人留在这陌生的、带着疏离感的院落里。
江澄盘膝坐在冰冷的竹席上,试图运转江氏心法。然而,姑苏山中清冽过头的灵气,似乎与体内习惯了的云梦泽温润水灵之气格格不入,灵力在经脉中运行得滞涩不畅,如同逆水行舟。
窗外,连绵的雨丝敲打着青翠的竹叶,发出单调而清冷的沙沙声。
这声音非但无法静心,反而将他心头那点因禁足、因湖底密道、因枇杷风波而积压的烦躁勾了出来,像野草般疯长。
他摊开手掌,低头凝视着掌心。那里,被姑苏枇杷汁液染上的微黄早已洗净,皮肤光洁,看不出丝毫异样。可当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处曾被紫电灼伤的旧痕时——那是幼时被拐卖、流落街头时留下的烙印——一股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麻痒感,如同蛰伏的虫豸,毫无征兆地苏醒,沿着手臂的经络,极其缓慢地向上蔓延。
这感觉……极其诡异!并非疼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兆,仿佛有什么沉睡在血脉深处的东西,正被这姑苏的冷雨和陌生的灵气唤醒,蠢蠢欲动。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试图将这异样的感觉压下去。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命令意味的灵力波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清晰地传入他识海深处——是母亲虞紫鸢的紧急传召!
那波动中裹挟的,是莲花坞演武场熟悉的、带着紫电微麻气息的坐标!
母亲在演武场?这个时辰?而且这召唤的波动,似乎……有些过于急促和……不稳?
江澄心头猛地一跳,那股诡异的麻痒感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担忧与不安的情绪取代。
他毫不犹豫地起身,甚至顾不上整理略微凌乱的衣袍,推门而出。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山风扑面而来,他脚步迅疾,几乎是奔跑着穿过云深不知处寂静无声的回廊和雨幕笼罩的庭院,循着那道召唤的灵力波动,直奔莲花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