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瓣金莲带来的喧嚣与荣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沉入更深的寂静。盛宴的灯火熄了,贺客的喧嚣散了,莲花坞重归它固有的、带着水泽氤氲的宁谧。
空气里残留着酒香、脂粉香和丝竹的余韵,混合着莲塘清冷的夜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昏沉的甜腻。
江澄躺在自己卧房的床榻上,白日里被母亲揉乱的额发早已重新梳得一丝不苟,只是发根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带着“嫌弃”力道的、奇异的暖意。手腕上紫电玉镯温润依旧,掌心深红的疤痕在夜色里微微发痒。
他闭着眼,身体深处却翻涌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并非来自筋骨,而是心神被白日里巨大的灵力消耗、被无数审视的目光、被母亲簪发那一瞬带来的巨大情感冲击彻底掏空后的虚脱感。
九瓣金莲的温暖余韵似乎还包裹着他,却无法驱散白日喧嚣留下的精神上的粘腻与空洞。
他沉入了睡眠,意识却并未得到安宁。
黑暗粘稠如墨,冰冷的雪粒拍打着残破的窗棂。熟悉的破庙,熟悉的刺骨寒风,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饥饿与恐惧。
“小崽子!看什么看!” 狰狞的面孔在摇曳的火光下扭曲,带着酒气和恶臭。滚烫的烙铁,散发着皮肉焦糊的恐怖气息,如同烧红的毒蛇,在视野里无限放大!左臂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啊——!” 他蜷缩着,徒劳地挣扎,发出幼兽濒死的哀鸣。
然后,画面陡然切换!
演武场刺目的电光!母亲手臂滑落的衣袖下,那道狰狞扭曲的、暗红色的旧疤!与自己左臂上如出一辙的烙印!
“为何不躲?!”
“找死别拖累江家!”
冰冷的声音与滚烫的烙印交替,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温氏!诛蛟令!玄衣金纹的身影在暗巷口招揽阿狗!还有……母亲眼中那深藏的、被触及逆鳞的惊悸与恐惧!
“不……不要……” 破碎的呓语从江澄紧咬的牙关中逸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在梦魇中挣扎,身体无意识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木质断裂声,如同冰锥刺破黑暗的死寂,陡然在紧闭的雕花木窗处响起!
声音极其短促,轻得如同夜猫踩断了枯枝。若非江澄自幼被虞紫鸢以近乎残酷的方式磨砺过五感,加之此刻心神紧绷处于浅眠,几乎难以察觉!
但就是这一声!
如同惊雷在江澄识海深处炸响!瞬间将他从梦魇的泥沼中狠狠拽出!
所有疲惫、所有昏沉,在死亡的警兆面前灰飞烟灭!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尘土气息的杀意,如同无形的毒蛇,瞬间穿透窗棂缝隙,死死锁定了床榻上的他!
有人!窗外有人!不是夜巡的弟子!这股气息……阴冷、暴戾、充满血腥!是冲着要他的命来的!
江澄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比恐惧更快的,是烙印在骨子里的求生本能!是无数次在母亲紫电鞭影下被逼出的、近乎野兽般的反应速度!
他猛地睁眼!
动作快如鬼魅!没有一丝多余的犹豫和惊叫!
身体如同绷紧的弹簧,在睁眼的瞬间,已从床榻上无声无息地翻滚而下,精准地滚入床榻与墙壁之间的狭窄阴影里!
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落地时甚至用脚尖勾了一下垂落的锦被,让它依旧保持着隆起的形状,如同有人沉睡其中!
几乎就在他滚入阴影的同一刹那——
咻!咻!咻!
三道幽蓝的寒光,撕裂了窗纸!带着刺耳的破空厉啸,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钉入了他刚才躺卧的位置!深深没入床板!箭簇处闪烁着诡异的蓝芒——剧毒!
冷汗瞬间浸透了江澄的里衣!死亡擦肩而过!
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
本就断裂的窗栓被一股巨力彻底崩碎!一道漆黑如墨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杀意,猛地破窗而入!动作迅捷无声,落地时如同狸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手中一柄短刃,在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幽光!
黑衣人!又是黑衣人!
那身形,那破窗而入的迅捷与狠辣,瞬间与数月前上元节暗巷刺杀的身影重叠!温氏!诛蛟令!
黑衣人目光如电,瞬间扫向床榻!看到锦被下隆起的“人形”,没有丝毫犹豫,手中淬毒的短刃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床榻心脏位置狠狠刺下!快!准!狠!务求一击毙命!
就在那刀刃即将刺入锦被的千钧一发之际——
床榻下的阴影里,一道小小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蝎,猛地暴起!
江澄!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敌人全力一击、心神锁定假目标的瞬间!
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只!一只他滚落时从床头矮几上顺手抄起的、尚未收走的白瓷茶盏!那是他睡前喝药用的!
没有思考!没有恐惧!
只有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融入骨髓的战斗本能!
就在黑衣人全力刺向锦被的瞬间,江澄小小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从床下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不是黑衣人持刀的手,也不是他的要害,而是他因发力而微微前倾、毫无防护的脖颈侧面!
江澄将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恐惧与愤怒,都灌注在紧握茶盏碎片的那只手上!
手腕上紫电玉镯似乎感应到主人狂暴的杀意,骤然亮起微弱的紫芒,一股细微却精纯的力量瞬间涌入他的手臂!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如同裂帛般的闷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锋利的、带着江澄掌心崩裂伤口温热鲜血的白瓷碎片,如同死神的獠牙,精准无比地、深深切入了黑衣人脖颈侧面最脆弱的颈动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黑衣人刺向床榻的动作瞬间僵住!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里,爆发出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清袭击者的模样!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被切开的颈侧喷涌而出!溅射在床幔上,溅射在地板上,也溅射在江澄苍白冰冷的小脸上!
“嗬……嗬……” 黑衣人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怪异声响,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手中的短刃“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徒劳地想要捂住喷血的脖颈,身体却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双瞪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头顶的床幔,充满了不甘和凝固的惊骇,生命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