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厚重的木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渡口残留的喧嚣和那包沉甸甸的、带着渔民体温的“香火钱”。
冰冷的青石砖地如同巨大的冰鉴,寒意无声无息地向上蔓延,侵蚀着膝盖,钻入骨髓。
魏婴蜷缩在角落那个绣着紫莲纹的软垫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渡口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水鬼苍白浮肿的手、小女娃绝望的哭喊、符纸落下时骤然亮起的红光、渔民汉子重重磕下的头——如同混乱而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烧着他小小的神经。
巨大的恐惧、荒诞的成就感、被斥为“小神棍”的委屈、还有那包沉甸甸的铜板带来的巨大冲击……
种种情绪在心头翻腾冲撞,最终都化作了沉重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
他像只受尽惊吓后缩回壳里的蜗牛,一动不动,只有微微耸动的肩膀泄露着无声的哽咽。
江澄跪在几步之外,后背挺得笔直,如同倔强的幼竹。
他同样沉默着,小脸紧绷,乌黑的眼瞳里却翻涌着比祠堂阴影更浓重的不甘和烦躁。
阿娘冰冷的斥责——“骗香火钱”、“歪门邪道”、“耻辱”——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在他心头。
凭什么?那些符明明……明明赶跑了水鬼!救了人!那渔民磕的头是真的!那包铜板……更是沉得压手!
可为什么在阿娘眼里,这一切都成了肮脏的骗术和耻辱?
愤怒和憋闷如同毒火,在小小的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他口干舌燥,膝盖的刺痛和祠堂的死寂都成了助燃的柴薪。
他烦躁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祠堂高高的窗棂,扫过那些在昏暗中沉默矗立的祖宗牌位……
最终,定格在供案下方角落里,一个被遗忘的、落满灰尘的小木盒上。
那盒子……江澄认得。是前几日一个老匠人送来的,说是给父亲看的什么新奇玩意儿。父亲随手放在了这里,一直没动过。
鬼使神差地,江澄忍着膝盖的酸痛,一点点挪了过去。他拂开厚厚的灰尘,打开了那个不起眼的木盒。
盒子里没有珍宝,只有几块打磨光滑、形态各异的小木块。有方的,有圆的,有的带着凸起的榫头,有的带着凹陷的卯眼。
旁边还有一张泛黄的、画着复杂线条的图纸——正是最基础的榫卯结构示意图。
江澄拿起一块带榫头的方木,又拿起一块带卯眼的圆木。
他试着将榫头插入卯眼——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契合声响起!两块原本毫不相干的木头,竟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稳固的整体!
榫……卯?
江澄乌黑的眼瞳猛地亮了起来!一种奇异的、豁然开朗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窜过脑海!
他死死盯着手中那两块完美嵌合的木块,再看看旁边那张图纸上复杂的线条……
一个模糊却极具诱惑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被愤怒和憋闷充斥的心房!
符文!那些歪歪扭扭、被阿娘斥为“鬼画符”的线条!它们是不是……是不是也能像这些榫卯一样?不是胡乱涂抹,而是……一种力量的……拼合?!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江澄所有的注意力!
祠堂的阴冷、膝盖的酸痛、阿娘的斥责、渡口的闹剧……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如获至宝般捧着那个小木盒,忘记了身处祠堂受罚,完全沉浸在了这突如其来的“顿悟”之中。
他抓起图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如饥似渴地研究起来,小小的手指在图纸上复杂的榫卯结构间飞快地比划着,仿佛在拆解一个全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密码世界。
魏婴似乎被那轻微的、持续不断的木头摩擦声惊动。他极其缓慢地、从膝盖间抬起小半张脸。
泪痕未干的小脸上,那双红肿的桃花眼带着浓重的茫然和疲惫,望向角落里的江澄。
他看到江澄背对着他,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专注地摆弄着几块木头,时而皱眉,时而兴奋地低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忘记了祠堂,也忘记了他的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更深沉的孤独,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魏婴。
他默默地将脸重新埋回膝盖,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
祠堂的惩罚在次日傍晚结束。
当沉重的木门再次打开时,泄入的光线刺得人眼睛发痛。
江澄几乎是立刻抱着那个宝贝般的小木盒冲了出去,迫不及待地奔向自己的澄心居,连看都没看角落里依旧蜷缩着的魏婴一眼。
魏婴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膝盖早已麻木僵硬,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
他低着头,默默地跟在仆役身后,被带回了西苑那间依旧冰冷空旷的客舍。
仆役放下简单的饭食和水,便沉默地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死寂再次笼罩下来。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金色的余晖洒在远处的湖面上,波光粼粼。
渡口的喧嚣、符纸的红光、获救女娃的哭声、渔民汉子跪下的身影……还有江澄最后那句带着嫌弃的“画得真丑”……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交织。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空空荡荡。
那只被他视若珍宝的草编蚱蜢,在渡口的混乱和随后的拖拽中,早已不知遗落在了哪个角落。
一种巨大的、无处着落的空虚感,混合着被遗忘的失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他默默地走到桌边,拿起一块冰冷的硬饼,机械地啃着,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