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光阴，在市一院繁忙的诊室和云栖苑工地此起彼伏的敲打声中，倏忽而过。
贺星昀再也没踏入过市一院的泌尿外科。身体的隐痛在规律服药和强制调整作息后，早已消失无踪。那本写着“接触史不明，高度存疑”的病历，被他塞进了书架最底层落灰的文件夹里，仿佛封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他与黄超的联系，也仅限于工作微信 **H.Chao**。沟通内容精准、高效、冰冷得不带一丝多余的温度：
> “原始蓝图确认，剪力墙无误，方案A3版已发，请查收。”
> “厨房电器型号清单，确认无误请回复。”
> “主卫墙砖小样已送达公司，方便时请来确认。”
> “本周三下午三点安装全屋智能系统，需业主在场授权，请确认时间。”
> “收到。”
> “确认。”
> “周三下午三点可以。”
字里行间，只有纯粹的事务对接。那个在诊室里让他尊严扫地的女医生，和那个在工地上冷静挑剔、追求极致的女业主，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贺星昀心中那点隐秘的报复念头，在日复一日的专业协作和黄超同样无可挑剔的“甲方素养”面前，渐渐褪去了最初的锋利，沉淀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残余的芥蒂，有对她专业态度的认可，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好奇。
直到手机“叮”的一声轻响，打破了这持续数月的冰冷通讯模式。发信人：**H.Chao**。
> “贺设计师，新居基本落成，感谢你这段时间的辛苦。明晚七点，云栖苑，暖房小聚，务必赏光。黄超。”
没有表情符号，没有客套寒暄，依旧是黄超式的简洁直接，却透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属于私人社交范畴的邀请意味。
贺星昀盯着这条信息，指尖在屏幕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去？还是不去？去，意味着要再次踏入那个由他一手“设计”出来的、属于她的空间，面对那个曾经让他无比难堪的女人。不去？显得自己小气，也辜负了这几个月的心血——毕竟，那是他职业生涯中相当满意的一套作品。
最终，一丝设计师对自己作品验收般的期待，压过了那点别扭。他回复：
> “恭喜乔迁。明晚七点，准时到。贺星昀。”
**云栖苑，X栋X单元XXX室。**
贺星昀按响门铃时，心里竟有些莫名的紧张。门开了，温暖的灯光和隐约的食物香气流淌出来。开门的黄超，与诊室里、工地上都截然不同。
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开衫，长发松散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慵懒地垂在颊边。脸上没有化妆，只涂了一点润唇膏，少了平日的锐利冷肃，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鼻梁上甚至没架眼镜，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在暖色调灯光下，少了几分穿透力，多了些温润的光泽。
“贺设计师，请进。”她的声音也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一些，侧身让开。
踏入门内，贺星昀的目光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这是他设计的空间，但此刻被赋予了鲜活的生活气息。简约流畅的线条，高级灰与暖木色的碰撞，恰到好处的智能光影点缀，每一处细节都精准地还原了他的设计图，甚至因为精心挑选的软装和几株生机盎然的绿植，显得更加温馨而有格调。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万家灯火。尤其是客厅那面经过他“妥协”处理的剪力墙区域，嵌入式的长虹玻璃隔断既保证了空间的通透感，又完美解决了承重问题，此刻在灯光的映衬下，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贺工，你来啦！”几个声音同时响起。贺星昀这才发现，屋里已经有了几位客人。一对看起来是黄超同事的医生夫妇，还有一个性格爽朗、自称是黄超大学闺蜜的女人。气氛轻松而热闹。
“房子太漂亮了！星昀是吧？黄超可没少夸你专业！”闺蜜热情地招呼着。
“是啊，黄主任这新家，简直是我们医院的样板房！”医生夫妇也笑着附和。
黄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招呼贺星昀入座。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家常菜，还有几瓶不错的红酒。
暖房宴的气氛在美食和红酒的催化下，渐渐升温。大家聊着医院的趣事，吐槽着难缠的病人，分享着生活的琐碎。贺星昀作为“外人”，起初有些拘谨，但黄超的闺蜜和那对医生夫妇都很健谈，不断把他拉入话题。他渐渐放松下来，偶尔也分享一些设计行业的见闻，引得大家笑声阵阵。
黄超话不多，但一直扮演着周到女主人的角色，适时添酒布菜。她喝得不多，但白皙的脸颊上还是渐渐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诱人的红晕。那双褪去了眼镜的琥珀色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波光潋滟，少了平日的洞察一切，多了几分迷离的慵懒。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络。医生夫妇和闺蜜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客厅那面星空顶的智能灯光效果，嚷嚷着要关掉主灯体验一下。
“好好好，满足你们。”黄超无奈地笑了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放松。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
刹那间，客厅的主灯熄灭。深邃的、如同天鹅绒般的墨蓝色“夜空”在头顶缓缓铺开。无数细碎的、如同真正星辰般的柔和光点次第亮起，或明或暗，缓缓流动，交织成梦幻的星河。清冷而神秘的幽蓝色光晕笼罩了整个空间，将窗外的城市灯火隔绝开来，营造出一个静谧而浪漫的小宇宙。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叹。
贺星昀也仰着头，看着自己精心设计的星空顶完美呈现的效果，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满足感。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旁边的沙发微微陷了一下。
黄超坐到了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她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身体微微放松地靠在柔软的靠背上，仰头望着那片流动的星河，侧脸的线条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真美。”她轻声说，像是对贺星昀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声音比平时低哑，带着一种卸下防备后的松弛感。
贺星昀转头看向她。星辉落在她的眼底，如同碎钻。
“喜欢就好。”他低声回应。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头顶星河的无声流动和旁边小团体隐约的谈笑声。
又过了一会儿，黄超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星海上，仿佛在积蓄勇气，又仿佛只是被这氛围感染。
“贺星昀。”她忽然开口，叫了他的全名，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他耳中。
贺星昀心头一跳，转眸认真看向她。
黄超没有立刻看他，依旧仰望着星空，侧脸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关于第一次在诊室……”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微醺和不易察觉的艰涩，“那天……我的处理方式，还有病历上的措辞……很抱歉。”
她终于微微侧过头，那双迷离的琥珀色眼眸，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和一丝……疲惫？望进贺星昀的眼底。
“我知道那对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和……伤害。”她微微蹙了下眉，仿佛在回忆当时贺星昀愤怒而受伤的眼神，“医生这行做久了，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变得冷漠和武断。习惯性地用最坏的预设去排除风险，用冰冷的标签去快速归类病人，忽略了……对方也是一个有尊严、会害怕、会愤怒的……活生生的人。”
她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那弧度很浅，带着一种深刻的倦意：“尤其在那样的科室……见多了讳疾忌医、遮遮掩掩甚至刻意隐瞒的病人，警惕心和某种……职业性的麻木就占了上风。看到你紧张抗拒的样子，第一反应就是往最麻烦的方向想……想着赶紧排除最坏的可能，忽略了你的感受，也忽略了……其他更常见的诱因。”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流动的星河，声音更低了些：“后来看到筛查结果……还有你复诊时那么愤怒的样子……我知道我错了。错在武断，错在……冷漠。” 她顿了顿，补充道，“那句‘表示歉意’，是真的。只是……职业习惯让我很难说出更……感性的话。”
贺星昀静静地听着。胸腔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积压了数月的憋屈、愤怒、不甘，在她此刻带着醉意和疲惫的坦诚剖白面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未曾预料到的……释然，甚至，一丝细微的心疼？
他看着她笼罩在星辉下的侧影，那个在诊室里高高在上、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女医生形象，与眼前这个卸下铠甲、流露出职业倦怠和一丝脆弱的女人，渐渐重合。原来，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下，并非全然无情。
“都过去了。”贺星昀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平静和温和，“黄医生。你的道歉，我收到了。” 他顿了顿，端起自己的酒杯，朝她微微示意，“而且，我得承认，你是个……非常专业和负责的医生。虽然方式……” 他无奈地笑了笑，“有点让人吃不消。”
黄超也终于转过头，完整地看向他。听到他最后那句带着点调侃的评价，她唇角那抹极浅的自嘲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点，眼底的沉重也仿佛消散了一些。她举起酒杯，与他轻轻碰了一下。
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轻响。在静谧流淌的星辉下，如同某种心结悄然碎裂的声音。
“谢谢。”她轻声说，琥珀色的眼眸在星光的映衬下，流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微光。是释然？是感激？还是……一丝微醺的暖意？
她没有再说诊室的事，也没有再提工作。只是放松地靠在沙发里，望着那片由他设计的、此刻笼罩着两人的星海，偶尔浅啜一口杯中酒。贺星昀也安静地陪在一旁，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卸下所有防备后的宁静。
直到闺蜜咋咋呼呼的声音打破了这份静谧：“黄主任！贺大设计师！别躲着说悄悄话啦！快来尝尝我烤的蛋挞！再不吃凉了！”
黄超如梦初醒般坐直身体，脸上那层柔软的迷离迅速褪去，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星光的余温。她对贺星昀微微颔首，起身走向热闹的中心。
贺星昀也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头顶那片依旧在缓缓流淌的幽蓝星河。冰冷疏离的星云头像，灰色的朋友圈横线……那道界限分明的墙，似乎在这一刻，被星辉、红酒和一句迟来的剖白，悄然融化了一个微小的角落。
暖房宴还在继续，喧嚣声重新包裹上来。但贺星昀知道，有些东西，在刚才那片星海之下，已经悄然改变了。他和黄超之间，终于不再是冰冷的医患关系，也不是纯粹的设计师与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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